■赵海忠
语言简洁灵动跳跃,富有艺术性
张秉毅有高超的语言驾驭和创造能力,用“心”为文,自信而自由。
《五谷地》开头:“太阳被云接走,明天有雨。”10个字。
突兀吗?简练吗?蕴藉吗?开放式还是闭锁型?线结构还是圆框架?悲情剧还是喜乐片?只觉得有云有雨,通天达日,气象万千。
接着,是一段闲聊,周至与赵常不到晌午就在五谷地街头第三次相遇。周至和赵常,是《五谷地》的两个主要人物。作者连幕布也不设,就将他俩活脱脱、水灵灵地推在舞台中央。随后,“李铜厚把他的宝贝儿子,发落回五谷地了!”未睹其人,先见其行,李铜厚呼之欲出。我以为,作为一部长篇小说,三个主要人物出场之早之轻盈,实属少见。
这得益于张秉毅干脆、干净、干练的小说语言。
记得二十几年前,我把张秉毅的短篇小说《坐在窗后的女人》选进大学中文系的《内蒙古文学作品选讲》。现在,听课的学生不一定记住我讲的内容,却还记着张秉毅对作品女主人公的描写:“眼白白白的,眼黑黑黑的”,影响可谓深远。
《五谷地》语句普遍较短,四字句、三字句、二字句,甚至一字句,极尽惜墨之能。看看:“两人临水,踌躇良久,就都弯腰,脱鞋去袜,往起绾裤腿。”“三杯酒下肚,这俩人也不再客气,吃菜,喝酒,就吃,就谈。”“场光地净,罢了农事,整个村庄草木凋零,田园寂寥。农家每日起来,不过喂羊、饲牛、打鸡、骂狗。劳累了一春一夏一秋的乡民,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啦。”字字如玑珠般灵动质感,句句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利索。
《五谷地》动词极多,随处可见。如周至背柳毛过河:“女生终于屈服,赶快过来,将双手搭到男生的肩上,一跃,趴上来。男生就势弯了下腰,双手探后,把住了女生的两条大腿,还往上耸了耸,女生两条小腿跷起,双手紧紧地围住男生的脖子。”每句一个动词,像是定格分解动作,生动地刻画了周至和柳毛中学时期男女之间的无邪交往,深刻记忆,乃至成为周至几十年后的白日梦。至于“四十多年了,本以为,早已忘记,谁知却,宛然如昨。是高考,分开了他们,他考上大学,鱼跃龙门。她落榜回乡,凤凰落架。”简洁具体而又有概括性,极像宋词、元曲之句,起顿挫,有韵味,合音律,可吟唱。赵常起床是这样的:“鸡叫三遍,赵常一骨碌掀开被子,从炕上爬起,窗户还不太亮,他先蹬上裤子,转身,探腿下地,趿鞋,过去拉开门一看,果然,是个麻阴天。”声音、动作、光线、位移、视觉,句句是干货,有极强的个性化和精准度。对犁地的描写是一幅典型的北方春耕图:“赵常在那边地头把犁提起,踢了一下犁片,喝令牛回头后,又将犁头压到土里,一个响鞭,向这边犁过来。”这段文字,一要体会“踢”,这是犁地的经验性动作,目的是踢掉犁上的泥土,处于“提”和“压”之间,利于犁头再次插入耕地。二要品味“犁过来”的镜头感、厚重感和逼近感。
我注意到一个单字动词“勾”:“赵常头一勾”,“沈岚突然直起头来,双手又勾住李星,一个湿漉漉的吻,贴了上来”,“沈岚重又回在床上,她一手勾着他,一手……”,“人的涎水,即刻就让勾了出来”,“老赵高兴了,头一勾”,“赵常勾勾头,一本正经地对周至和柳毛说”,“孩子头一勾”,……几番揣摩,“勾”, 有弯折,有力道,有劲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他如“出”“进”“说”“吃”“喝”“笑”“跳”“跑”“走”“看”“拍”“拉”“洗”“唱”等,成群成串的单字动词,星星点点,像沙漠上的砾石,使小说充满动感和张力,甚是好看过瘾。
由于句式较短,动词多,修饰性的词语较少,读《五谷地》,感觉像是看木偶剧,有一定的跳跃性和起伏性;有时又像观书法作品,时而浓墨,时而飞白。
张秉毅使用方言很放纵,随处可见。“拔断儿根”“匀拔”“安牛”“咽巴”“咬喃”“灰邻居”“怂人”“夸蛋”“不孬”“楦世”“盘畦”“急马流星”“圪蹴”“情实”“冷子”“落生”“一别两宽”“吃新”“揽攒”“龇开”“闲人”“粪把牛”“出行”等等,就像著名小吃一条街两侧的地方美食,以其奇、怪、土、特、味而吸引人。正当暗自品味这些方言土语并叫绝之际,一句“耗——油——”差点把我笑岔气,原来这是小说中的一句英语。长篇小说中使用一定量的方言没问题,找到合适的字即可心领神会。《五谷地》方言词多为二字,不知何故。
张秉毅在《五谷地》中努力通过古诗词等的嵌入,创设一种文人雅士般的文化境界。从语言的角度,这方面似乎还需作“揉”的工夫,要创新性继承、创造性发展,使其在时代、环境、气候、人物等方面与五谷地形成更充分、更有机的融合。
结构层次清晰,极具文学性
结构是长篇小说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张秉毅苦“心”经营。简要地说,《五谷地》采取时间加空间、经纬交错的结构方式。
《五谷地》时间上是一个线段。自然层面上,春夏秋冬,依时照序,以农时节点为依托,写春耕、夏锄、秋收和冬藏。社会层面上,乡村振兴和乡村养老,由创意到规划到设计,逐渐清晰、落实。文化层面上,四时八节传统习俗间于其中,描画了一幅浓郁的鄂尔多斯高原东部准格尔山地风俗画。特别是自然景观和社会习俗,作品有非常饱满的描述和呈现,且与主题表达、人物活动、形象塑造相结合,不生硬,很淳和。
《五谷地》空间上是一个村,东南西北。作者基本将笔触局限于五谷地,主要情节一般不出村庄。几乎所有的人,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可以来五谷地活动,非必要很少写他们在五谷地之外的言行,赵常请兽医、与刘二逛古城等是例外。作品通过周至散步、周至与柳毛登双山梁、李星摄影、几个作家诗人画家游览采风、赵常串门等勾连起来,对五谷地左一圈又一圈地扫描刻画。周至:“出门,他在大门口停下,从小长大的村子,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可到底咋走?总得有个路线,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先向东,转北,转西,最后从南边归来,逆时针方向,仿佛暗合了他心中的访古怀旧心理。”这明明是作家的精心规划,却又是周至本人的个体设计,自然而然,不觉生硬。
这种时间和空间的安排,就类似于“三一律”,时间是一年,空间是五谷地,好摆布,难掌握。好摆布是能本着一个原则,不出圈就行。难掌握是怎么使这个圈充实、饱满、丰厚,并不容易。
作品设置了两条事业线:乡村振兴,乡村养老产业,二者互相缠绕,是主线。两条情感婚姻线:周至和柳毛,李星和赵芳芳,是副线。还有一条隐藏的线,那就是李星的成长线。小说中,其他人物性格大都是静态呈现,唯独李星有思想情感的前后转变。起先,李星与五谷地格格不入,“五谷地是父亲的家乡、故乡”,后来是“遍地李星”“ 简直如换了一个人”。结构上讲,在所有人物中,李星经历最广、起伏最大,是作者设计的一个特殊人物,担负着扩大小说社会容量、体现一定历史发展变化的任务。
至于人物活动的场所,街头巷尾、屋内院中、村边地畔、村委办公室、五谷香饭馆,等等,不一而足。值得注意的是赵祥和韩美小两口操持的五谷香饭馆,农家菜、农家饭,是五谷地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设置一个小饭馆,是《五谷地》小说写法所要求的。周至等人有20多次活动在五谷香饭进行,这个饭馆是一个舞台,是一个人物事件集散地。
人物特点鲜明丰富,充满戏剧性
《五谷地》的人物有好几代,在小说中实时活动的人物大致是三代。作品精“心”构思,安排了赵常、周至、李铜厚三个贯穿始终的人物,又有儿女等中年段人物和孙子辈人物。至于外来者,不论年龄,若以五谷地为平台,从人生经历、发挥作用的角度,可以把他们安排在任何一个层次出场周游。
周至21岁离开五谷地,如今已退休。40年来,作为一个文化人,他差不多走遍全国,游遍半个地球。去年腊月生日他宣布:告老还乡。周至所还之乡,在黄河大几字弯内,鄂尔多斯高原东部准格尔山地,即五谷地。作品介绍,准格尔100多年前还是游牧地。清末民初大放垦,口里晋陕沿边汉民,走西口开荒种田,有了村庄。五谷地这个村名是先人们脱口命名。周至生于五谷地,又吃了大半辈子五谷,而今老了要终老五谷地。柳毛也是五谷地土生土长,喝着五谷地的水,吃着五谷地的五谷杂粮长大的。少小时,柳毛和周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小学至中学,同窗共读十年。无情的命运让他俩分开。时代变迁,周至失去爱人告老还乡,柳毛失去伴侣形单影只。他们在故乡五谷地重逢,经过晚辈牵线搭桥、好心撮合,走到一起,再续前缘,共度夕阳。
赵常是村里的老户,比周至年长差不多十岁,一直在五谷地种地,最远去过北京。一度,村里只有他家一户烟囱冒烟。赵常是五谷地上的钉子户、楦世宝。赵常说:这五谷地,天在,地在,怎么也不能一个人也没了,就让我老赵在这天地之间楦着吧!赵常看地是父母,对牛像至亲,视雨如甘霖。他坚持住在五谷地,传统生产生活,传统习惯习俗,是一个传承着农耕历史文明基因、凝聚着时代印记的代表性人物。
李铜厚也是五谷地人,大煤老板,身家百亿。李铜厚只有一个儿子李星,上完大学读研,国内读到国外。李铜厚去年中风,人们认为,李星此番海外归来,定是要接他父亲的班。李铜厚与儿子签订《父子合同》:李星在接班前,必须回老家五谷地,生活满一年,可以做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必须每天写一篇日记。李铜厚是一个反哺者形象。他宴请全体村民,真诚而大气。他要与五谷地村联办现代农业和乡村建设公司,在准格尔登记注册,首笔注册资金至少3个亿。
还有周家驹、郑重、子义、赵芳芳,等等,各类人物一时汇聚五谷地,粉墨登场,犹如一部经典剧作,1个引子,4幕正戏,1个尾声,演绎一部传统与现代、家常与里短、怀旧与创新的大戏,其间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逐渐呈现出来。
聚焦乡村振兴、乡村养老主题,对现实的探究与呈现
作品乡村振兴和乡村养老主题鲜明。作者慎谋细码,用足“心”思和情感关注乡村振兴、乡村养老,是用“心”写作的内核。周家驹现在是五谷地村党支部书记兼村民委员会主任,作品通过他的行动和语言直接展示基层的工作与奋斗。此外,行政上有子义和镇党委书记、镇长等支持,文化上有周至等知识分子出谋划策鼎力相助。上述力量,构成五谷地乡村振兴、乡村养老事业三驾马车。
作品主要人物周至身上,有作家张秉毅本人的影子。周至认为养老是一个巨大的产业,绝不简单。随着老龄化时代的到来,老年人是个消费群体。为老年人提供养老服务,会有大量青壮年的就业岗位。城里建的养老院,把老年人集中起来,空间小,感觉不舒服,很多老人不愿意进。周至认为,养老是产业,把农村空置住房利用起来,老年人一家一户过日子,天高地阔。乡村养老既是周至等人的社会思考和人生归宿,也是《五谷地》乡村振兴应有之意。周至认为,乡村养老包括择乡养老、回乡养老、返乡养老、原乡养老等四个方面。为了营造乡村养老的美好前景,《五谷地》在召回外出村民后,建设了一个现代桃花源的雏形。这其中,有周至等人美好的记忆和当下实践,有各级干部苦苦的寻求和积极探索,也有作家理想化的展望和搭建。身归何处不重要,关键是心归何处?周至、赵常、李铜厚不约而同复归五谷地,体现了某种倡导、规劝和示范。只是这里有体制机制方面的规范约束,也有振兴乡村政策细化落实的问题。
李铜厚投资五谷地,读者在敬佩之余,一定会有这样的问题,如果没有李铜厚,这里的一切怎么办?《五谷地》涉及普通百姓尚少,展现更多的是类似小资或农村高层的当下和愿景。普通百姓的诉求是什么?他们收益怎样?他们如何养老?如此重要的课题,应当引起作者和作品更多的关注。五谷地从无到有,由只剩赵常一户到多家烟囱冒烟。张秉毅土生土长,农村怎样振兴,乡村怎样养老,是他最牵心的。我们不能指望一个作家在一部小说中提供非常切实可行的乡村振兴和乡村养老方案,但是他能提供理想和愿景,他能塑造致力于此的人物。《五谷地》中周至的诗性、赵常的传统、李铜厚的投资、子义的领导、郑重和周家驹的落实,形成一个严整的框架和格局。作品多次安排主要人物在五谷香饭馆吃饭,似乎是乡村振兴和乡村养老的试验版、预习课,是作家桃花源梦的眼前当下体现。小说全篇由古诗词意境笼罩,特别是陶渊明的生活和诗作,多有引用涉及。这种安排,符合人物的性格,是一味重调料,对小说基调的构成有重要作用,只是在水土相服方面尚需考虑。
秋收时节,合作社种的农副产品,打广告送货上门卖不出去。赵常的小杂粮,天天有人开小车上门买。糜子、谷子、荞麦、山药,除了自己吃的,给儿女留的,都叫卖光。这种景象,体现了某种纠缠与矛盾。现代农业和赵常,我们到底选哪一个?心爱的桃花源,如何与乡村振兴、乡村养老同频共振?这里,我们能感受到作家在重大历史转折时期的两难处境和一个知识者的真诚与袒露。这种纠缠与矛盾甚至影响了《五谷地》的创作方法,现实主义笔法和浪漫主义理想此起彼伏,时而苦求,时而安享,时而割裂,时而对接。
(作者系内蒙古艺术学院院长、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