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东昉
1
我与贾漫下棋。
这是他家的客厅、餐厅兼书房。撤掉菜盘、饭碗、酒瓶之类,餐桌就是棋桌,就是战场。
车马将士相,棋子各就各位。贾漫正襟危坐,一脸的认真。他身后,是两个摆满书籍的书橱,其中最惹人瞩目的是那一整套洋洋大观的《全唐诗》。书橱外贴一纸条,上写四字“恕不外借”,白纸黑字,坦坦荡荡,毫不含糊,折射出诗人的坦诚与率真。
此刻,他整个身心已全然在棋上。每施一着妙手,他脸上便涂一层喜色出来,甚至,嘴里还会发出“得儿”的一声脆响,以此加重着他得意的分量,表现出一种孩童般的欢欣。
诗人嗜棋久矣。他将许多宝贵光阴消磨在棋盘上,在这张纵横交错的网中乐而忘返。诗人因此而失却多少漂亮诗行?有人将此称为“贾漫现象”。
他棋艺高我一筹,刚过中盘,便已胜券在握。他显得悠闲起来、超然起来,自然也谈诗。谈吐间,常有李杜佳句脱口而出。有时干脆离案而起,抑扬顿挫,晃首吟哦,或是屈原的《离骚》,或是李白的《蜀道难》,或是王勃的《滕王阁序》,诗人相显露无余。
贾漫,离不开诗,同样离不开棋。
2
贾漫兴冲冲迈进我的家门,来做我的座上宾。
这是1983年深秋的一天。
饭菜吃得少,酒却喝得多,比酒更多的是绵绵长长的话语。
“那年隆冬,朔风将你吹进寒舍……”他说。诗人式的幽默,诗人式的抒情。
他说的是20多年前的一幕。那时候,我还是一名傻乎乎的中学生,正将诗人梦做得如醉如痴。怀着一腔虔诚并几页诗稿,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登门拜访了诗人贾漫。在他当年那间小小的书房里,我把自己习作的几首诗念给他听。诗人微扬头颅,微闭双眼,听得好不认真。而我心里则十分明白,我的那些习作是多么的稚嫩和粗糙……
贾漫是以雄奇瑰丽的诗行闻名于诗坛的。他诗人的才情,诗人的气质,令见过他的人为之倾倒。他的诗集《塞上的春天》《春风出塞》,一直为我所喜爱。这天,他给我带来了他的新作:诗体小说《野茫茫》。厚厚的一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翻开首页,是大气磅礴的诗句:
啊,大野茫茫……
密林。茂草。波浪。
毡包。骏马。牛羊。
沙漠。骆驼。夕阳。
黄昏的黑水闪着白光……
泥土草根吹来了凉爽……
生活总是给人以希望,
啊,大野茫茫!
诗人的诗风,一如既往,大河一样的节奏,大河一样的豪壮。
3
塞外青城的五月,天地日渐透明,日渐清新。
我到贾漫家去,邀请他参加五月风诗会。他很兴奋。“此乃诗坛盛会,青城盛会,我当然会去参加的。”他说。
到了那天,诗人飘然而来。
五月满城青翠
五月诗兴火红
面对八千里边疆
报到春雷一声
诗人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高亢、铿锵、悠扬。迈入老年门槛的诗人,仍显年轻。
会后众人合影留念时,不见了贾漫。将他的诗献出之后,他已悄然离去。
数日后,街头偶遇诗人。
“我找小段下棋去。”他兴冲冲地说。
小段是市里新近冒出的一名象棋高手,诗人与他交锋数次,互有胜负。不知此次会如何?
4
2012年8月5日,贾漫病逝于天津。
我从书橱中找出他那本著名诗集《中流击水》,翻开封面,扉页上是他劲秀的字迹:
郭东昉同志留念
贾漫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
在诗集的封三,我写道:“突闻贾公西行,惊愕良久,痛惜良久。先生才情横溢,襟怀坦荡;赤子之心,从未褪色。茫茫人海,诚为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