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帆

提起宋之问，估计好多人就开骂：呸，诗人中的败类，鄙视他！

败类就水平差吗？如果这样的话，就太脸谱化了。比如《连城诀》里的第一恶人“血刀老祖”，臭名卓著、阴险无比，但却智慧过人、骨头极硬，一个人就把和他武功介于伯仲之间的“江南四奇”打得“落花流水”，连北大教授孔庆东都夸他“顶天立地的恶汉！”

和沈佺期一同被称为“律诗之祖”的宋之问，也是个有水平的恶棍，你可以鄙视他，但不能不佩服他。

一

宋之问（约656年—712年），一名少连，字延清，汾州（今陕西汾阳县）人。

宋之问的父亲宋令文，在高宗朝担任过祥正学士，是个文武双全的奇人。他孔武有力、精通书法、擅长文字，当时人称“三绝”。

老宋不偏心，把自己的遗传基因进行了“精准”配置：大儿子宋之问继承了他擅长文字的功夫，二儿子宋之悌继承了他的勇力，三儿子宋之逊擅长书法。

长大后，宋之问“伟貌辩给”——是个大帅哥，并且口才好，但也有一样缺点——“齿疾”。落下这个病根，不知是遗传还是从小糖吃多了，不讲究口腔卫生造成的。这也成为他日后追“女朋友”的拦路虎。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高颜值的“学霸”宋之问考中进士，这时他才20岁。但是直到15年后的武则天天授元，才有宋之问当官的记载，他和杨炯分直习艺馆，给宫人们当老师。别小看这从九品的芝麻官，可是个能与皇帝混个脸熟的职务。

也许从那天起，真正的豪门生活给了他极大震撼，他也在追逐名利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大约一年后，宋之问改任洛阳参军。几年后，升任尚方监丞，从六品。之后攀上了武则天的“小男友”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任“左奉宸内供奉”，成为炙手可热的御用文人，又是给“二张”兄弟当“枪手”，又是给武则天编辑《三教珠英》，忙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公元705年，“神龙政变”让“二张”兄弟花钿委地。树倒猢狲散，原来紧密团结在以武则天和“二张”兄弟为核心的一小撮文人都被贬官，宋之问被贬为泷州（今广东省罗定市）参军。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不过，就在中宗李显甘当“好男人”，不想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由着武三思趁机乱来的时候，宋之问又用朋友的鲜血交了“投名状”，巴结上武三思，被任命为鸿胪主簿，后任考功员外郎。一段时间后，又被外放当地方官——越州长史。

城头变幻大王旗。睿宗景云元年，公元710年，继位的新皇帝开始算历史旧账。宋之问这家伙前科太多，一查一个准，被流放到钦州，也就是今天的广西钦州。

接受劳动改造的宋之问似乎也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万万没想到，“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李隆基继位后，干净利索地把他干掉——赐死于徙所。

文采好、人品差的宋之问就这样结束了极不光彩的一生。

二

宋之问文采好，曾在两次宫廷诗歌大赛中夺得冠军。

第一次是在武则天时期。一天，武则天率领群臣游龙门，一时心情大爽，就命大家写诗助兴，还往群里扔了个大红包，说谁的诗写得又好又快，这个红包就归谁。

东方虬手快，第一个交卷，马上伸手一点，“叮”的一声，红包开了，一看是件锦袍，不由狂喜：这下过年不用买新衣服了！

一会儿宋之问也交卷了，武则天一看，《龙门应制》这诗写得“冠冕华瞻”，实在太好了，“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赞”。于是，又从东方虬手里收回红包，改发给宋之问。

第二次是在中宗李显时期，时间是正月三十日（晦日），地点在长安城外的昆明池，参赛选手有一百多人。评委是李显的小老婆、著名的才女上官婉儿。

为了烘托场面的隆重热烈，李显还让人在帐殿旁搭起一座彩楼。只见上官婉儿高坐彩楼之上，口中念诵手不停笔，顿见纸片飞舞，一张张落选的诗笺被扔下台来，大臣们各自取回自己的诗作。

最后，只有宋之问和沈佺期的诗笺还没扔下来。又等了片刻，一纸飘落，大家一看，是沈佺期的。

这时候，上官婉儿清了清嗓子，开始评论：两个人功力悉敌，但老沈的最后一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词气已尽，而老宋的“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还很有力，有点余音袅袅、不绝于耳的味道。

大家争相传看，宋之问这首《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紧扣皇帝、晦日、昆明池三个关键词，写得是精工典雅，气势不凡，都深感佩服。

这首诗也就荣膺“新翻御制曲”的桂冠。

三

宋之问人品差，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求“包养”、捧“尿盆”、涉嫌杀人、卖友求荣。

高宗李治当皇帝时，武则天想分权，就召刘祎之等一批学士组成自己的智囊团。宋之问心热，也想凑热闹，加入这个小集团，但报告打了一个又一个，也不见批准。于是，就作了《明河篇》来试探武则天对他的态度：

明河可望不可亲，

愿得乘槎一问津。

更将织女支机石，

还访成都卖卜人。

简单一点说，就是我这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破船”？

让宋之问沮丧的是，他又一次被拒之门外。因为武则天说了：“我不是不知道宋之问有才学，但这厮有口臭，天天对着你说话，这谁能受得了啊！”

武则天可以无情，但 “小男友”们可不能无义。由于宋之问的倾心媚附，“二张”兄弟还真不拿他当外人，连尿盆都让宋之问去捧。

想见宋之问捧着骚哄哄的尿盆的时候，心里一定是美滋滋的：哼，尿盆只有一个，让我捧上，这给了我多大的脸啊，别人想捧还捧不上呢！

捧自己的尿盆，让别人羡慕嫉妒恨去吧！“尿盆诗人”的名头从此冠绝江湖，比现在的“屎尿诗人”“下半身诗人”牛多了。

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宋之问涉嫌杀人，杀的是自己的外甥刘希夷，动机竟然是为了一首诗。

在《全唐诗》中，82卷里有一首诗叫《代悲白头翁》，作者刘希夷；51卷里有一首诗名叫《有所思》，作者宋之问。这两首诗除了名字不同外，只有第三句不同，宋诗是“幽闺女儿惜颜色”，刘诗是“洛阳女儿惜颜色”，其他皆同，相似率达百分之九十九。

我们来看一下《代悲白头翁》是这样写的：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惟有黄昏鸟雀悲。

喜欢写点文字的人都知道，灵感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有时候枯坐半天写不出几个字，有时候睡梦中也许文如泉涌。

据说有这么一天，刘希夷接连写出具有物是人非的诗句，并且还都很棒。先写了一句：“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写完自己摇头叹息，说这句很不吉利。等写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时候，更觉得是不祥之兆。

诗歌预示不好的事情，古人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诗谶”，指将来要应验的预言。

写好后，刘希夷虽然觉得有点堵心，但仍然很得意，自己恐怕一生再也写不出这么有哲理的诗句了。

一得意就有点沉不住气，刘希夷跑去给舅舅宋之问看。宋之问这家伙是个识货的人，看完两眼放光、手心冒汗，连连叫好。

在得知自己是第一个读者后，宋之问想把这首诗占为己有，觍着脸要求外甥转让著作权：“外甥，这首诗好是好，但对你不利，妨主。你送给舅舅好不好？舅舅脸皮厚、吃个够，没事。”

娘亲舅大。看到宋之问一副死皮赖脸的“吃相”，刘希夷只好答应了，但回家之后就反悔了。

宋之问这个老艺术家恼羞成怒，使出黑社会手段，派人用土袋把刘希夷压死在家中。

刘希夷这时还不到30岁，“诗谶”果然应验。

尽管有许多人认为这事不过是谣传，但通过宋之问更恶劣的表现来看，还真可能不是冤枉他。

被贬泷州后，宋之问不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竟然当了逃犯，跑回洛阳藏匿在朋友张仲之家。张仲之好酒好肉地款待宋之问，没想到却是引狼入室。

当时的武三思权势熏天，惹起众怒，张仲之和朋友密谋诛杀武三思，这事儿被宋之问知道了，他一看机会来了，马上去告密。张仲之被杀，宋之问因此被升任鸿胪主簿。

宋之问卖友求荣，“天下丑其行”。

四

《全唐诗》共计收录宋之问诗187题196首，比沈佺期略多，大多写得缜密精工，无愧“律诗奠基人”的名头，尤其是五绝《渡汉江》最为脍炙人口：

岭外音书断，

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处在“江湖之远”的日子，宋之问还写了不少有人情味的诗作，比如入选《唐诗三百首》的《新年作》：

乡心新岁切，

天畔独潸然。

老至居人下，

春归在客先。

岭猿同旦暮，

江柳共风烟。

已似长沙傅，

从今又几年！

宋之问一生宦海沉浮，其实是个可恨、可怜、可悲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