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帆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边关传来战报：契丹族首领李尽忠不太忠厚，领兵来犯我大唐边境。

武则天派她的侄子武攸宜挂帅出征。

武攸宜是个花花大少，他这辈子就“通”两样东西：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在军事方面一窍不通。由于指挥不当，手下先锋王孝杰竟全军覆没。

武攸宜决定采取“乌龟战法”，也就是龟缩不动，固守待援。陈子昂主动请缨：“我反对。将军，请给我一万兵马，我要充当先锋，分兵破敌。”

武攸宜理也不想理，说恼了，还把陈子昂从参谋降为军曹。

转眼来到公元697年，大军路过蓟门，这里曾是战国时期燕国的旧都，但皇图霸业，谈笑间灰飞烟灭。曾经盛极一时的幽州台，淹没在荒草中。陈子昂极目远眺，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洪水袭来，一首千古绝唱喷涌而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一

陈子昂，字伯玉，大约生于公元659年，梓州射洪（今四川省射洪县）人。

通过前面几位诗人的故事，我们发现一个大致的套路，那就是一个比一个“鸡娃”，一个比一个聪明、爱学习。你7岁写诗，我就6岁写作文；你30多岁成名，我就20来岁中举……

陈子昂是不是比他们还生猛？恰恰相反，小陈是玩大的，到了18岁，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一箩筐！

也许是看到陈子昂从小体弱多病，或者家里压根“不差钱”，也没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公务员”，实现“阶层跨越”，父亲对他采取了“散养”。

于是乎，陈子昂每天的生活就是击剑、赌博、驾鹰、走马……什么好玩玩什么。后来他还“击剑伤人”，差点犯了刑事责任。

如果这样混下去，等陈子昂长大了，也就成了“大混混”。脱胎换骨的蜕变，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18岁的一天，风和日丽，百无聊赖的陈子昂又和一群“小混混”混在一起。玩累了，其中一个“小混混”对陈子昂说：“老大，要不咱们去学校耍一耍，把学生们的棒棒糖抢过来，找找乐子？”

然而，到了学校，陈子昂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课堂上，一群儿童正在跟着先生抑扬顿挫地读书，一缕阳光照在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儿身上，尽管他衣衫褴褛，但眼里有光，显得那么圣洁和高贵！

陈子昂撇下同伴，跑到金华山上，闭门谢客，经过没日没夜的苦读，短短3年，就从“菜鸟”成为“学霸”。

为了让儿子向一流“学霸”挺进，陈元敬还把陈子昂送到长安太学深造。陈子昂意气风发，接连参加了两次“高考”，结果呢，都是铩羽而归。

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

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

七雄方龙斗，天下久无君。

浮荣不足贵，遵养晦时文。

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

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

——《感遇·之十一》

陈子昂虽身在白云，仍然心向魏阙：荣华富贵虽然只是过眼云烟，但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人，怎么能像山上的树木一样，空有漫长的生命，却只能和就知道吃饱喝足的麋鹿为伍呢？

陈子昂再进帝京，向着理想的方向，前进！

陈子昂总结了自己前两次“高考”失利的经验教训，他认为原因只有一个：没有名气。

怎样才能出名呢？正当陈子昂苦恼的时候，机会来了。

据说有一天，陈子昂复习累了，溜达到长安最繁华的街道，忽然发现一群“富N代”在围观什么。他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在卖一把旧胡琴，标价一百万。

陈子昂拿过那把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还真是不简单，“好琴！我买了，还是现金转账。”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叹：莫非山西煤老板来了？

陈子昂说：“在下梓州陈子昂，擅长弹奏胡琴，诸位想不想听听？”

“想啊，想啊，当然想。”观众向来不缺“架秧子起哄”的。

“那好。不过呢，这里人声嘈杂，明天中午，请大家到宜阳里五星酒店，我备上好酒好菜，大家一边品尝美味一边聆听‘大唐好声音’，如何？”

时间到了，就见陈子昂捧着胡琴出场了，旁边还跟了个书童，抱着一大捆卷轴。

等大家吃饱喝足了，陈子昂朗声说到：“鄙人写过上百篇文章，可惜无人赏识。这胡琴嘛，不过是低贱的乐工所弹奏的，哪里值得用心去钻研呢。诸位还是看看我的文章吧。”说罢，把胡琴高高举起，摔得粉碎，然后让书童把卷轴发放给大家。

这些人看了文章，都连连点赞、转发。“摔琴献文”这出戏很精彩，达到了陈子昂想要的效果——“一日之内，声华溢都。”

这一年，是公元684年，24岁的陈子昂射策高第，被授予将仕郎。

二

陈子昂的屁股还没坐热，大唐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高宗皇帝在洛阳驾崩了，武则天打算把皇帝的灵柩运回长安安葬。

要按一般人的想法，皇帝死就死了，他又不是我爹，咱该干嘛还干嘛。可陈子昂不是一般人，是想出人头地的天才。他敏锐觉察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陈子昂立即给武则天写了一封信——《谏灵驾入京书》，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没必要兴师动众往回拉一个死人。

为啥？说说理由！

因为天子以四海为家，舜帝死在苍梧，就埋在苍梧；大禹死在会稽，就埋在会稽。并且长安经常发生饥荒，运输粮食都不方便。洛阳就不同了，被山带河，交通便利，环境优美，也是块风水宝地。

这一篇文章有理有据、纵古论今、文采飞扬，武则天看罢，两眼放光，决定在百忙中亲自召见陈子昂。

很快，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武则天首先热情洋溢地赞扬了陈子昂，称赞他“地籍英灵，文称暐晔”，接着鼓励小陈要尽职尽责，多提宝贵意见。陈子昂也表示一定会支持领导工作，相信在新一届领导班子的指引下，百姓会安居乐业，综合国力一定会蒸蒸日上。最后，双方还就进一步提升合作水平深入交换了意见。

宾主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这次谈话。

会后，陈子昂被封为麟台正字，是个八品小官，但他却开始信心爆棚。以后的日子里，陈子昂的奏疏像雪片一样飞到武则天的案头。

陈子昂是实心实意的，而武则天却是虚情假意的，虽然也给他升了一级——右卫胄曹参军，但对他呕心沥血写下的谏疏，往往是“奏闻辄罢”。就好像你对倾慕对象费劲吧啦发了一大串微信，人家的回复只是“呵呵”。

公元694年，陈子昂被封为右拾遗。

别看左右拾遗的行政级别仍然不高，可它隶属于国家的监察机关，专门负责给皇帝提意见。这官职，简直就是给陈子昂这种有着强烈“二杆子”精神的人量身定制的。

果然，没多久，陈子昂就被关进了号子，经过一年多折磨才被放出来。关于这次冤狱，史书上并无过多记载，很有可能是因为废立太子之事，陈子昂得罪了武三思、武承嗣等武则天的娘家人。

公元696年9月，当他听说契丹来犯，又一次报名参军。上一次还是10年前，他曾跟随乔知之北征过同罗、仆固。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多么雄健有力的诗句，多么壮怀激烈的情怀。可惜的是，被武攸宜这个草包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哀莫大于心死。公元698年，还被按在右拾遗岗位上继续工作的陈子昂对朝廷彻底失望，于是打了报告辞职。

树欲静而风不止。正当陈子昂在家乡准备新生活的时候，“杀星”找上门来。

当时射洪县的县长名叫段简，为人贪暴。他敲诈陈子昂，让他出20万贯，花钱免灾。可当陈家把钱送去后，这厮又嫌少，把陈子昂抓进了监狱。

钱也给了，人却关着不放，到底是几个意思？精通易理的陈子昂弄几根蓍草给自己算个一卦，结果是下下签。他长叹一声：段简这孙子，不仅是要我的钱，还要我的命啊！

公元700年，陈子昂死于狱中，年仅42岁。

三

在唐诗江湖，陈子昂的地位不是高，而是很高。

“沈宋驰骋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这是元朝著名文学家元好问写的《论诗绝句》，意思是说，如果以对诗歌发展承前启后的功绩，来评定唐诗的第一功臣，应当用黄金铸像的不是李白，不是杜甫，而是“唐之诗祖”陈子昂。

初唐诗坛，刮了数百年的“绮靡”之风，还是风头正劲，虞世南、上官仪、沈宋等人的宫体诗大行其道，他们诗歌的形式虽然更为典丽，但词气愈加卑弱。

诗歌的发展该何去何从？

这时候，陈子昂左手举着《诗经》《楚辞》，右手举着建安七子的文稿，朗声说：“很简单，学他们！”

学他们？那不是复古，开历史的倒车吗？人们惊奇地问。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陈子昂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提出的主张，不是复古，不是开历史倒车，而是革新。大伙儿也都看到了吧，齐梁、乃至本朝的诗歌竞相堆砌艳丽的辞藻，他们不讴歌祖国的大好山河，不关心百姓的烟火生活，有的只是无病呻吟和歌功颂德。这样的诗歌早就应该扔到垃圾堆里去了。我们要学习《诗经》《楚辞》的‘风雅’和‘兴寄’，发扬建安、正始的‘汉魏风骨’。”

陈子昂的“兴寄”和“风骨”理论在初唐文坛上引发的震动，不亚于八级地震，“一扫六代之纤靡”，从此，唐诗走向了美丽健康的 “星光大道”，后来的诗歌大佬们对其无不顶礼膜拜：

杜甫同学的题词是：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韩愈同学的评价是：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诗仙李白的《古风》五十首，也以《感遇》为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