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帆
大约在开元八年(720),大唐帝国的首都长安,一家客店里人来人往,只见一位落第的考生默默地收拾行李,准备“卷铺盖走人”。尽管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仍然难掩内心的失落与孤寂。
是啊,自从15岁成为一名“京漂”,天天拿着自己的诗作到处“拜码头”,渐渐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头。眼看着三十而立了,本以为能在这次科举考试中一举上榜,也不负家乡父老的期望,这下可好,京城那么大,摆不下我的一张床;榜单那么大,容不下我的一个名。这么多年来,我收获了什么?不过是空染了帝都的一身尘土罢了。想到这里,他挥毫写下这样一首诗,题目叫《早发上东门》:
十五能行西入秦,
三十无家作路人。
时命不将明主合,
布衣空染洛阳尘。
时代的一颗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名险些被落第压垮的考生就是綦毋潜(綦毋是复姓,读“齐物”)。
一
綦毋潜,字季通,一作孝通,虔州(今江西赣县)人。
綦毋潜的名字被后世人所熟知,恐怕还是大诗人王维的那首诗——《送綦毋潜落第还乡》,尤其是被收进《唐诗三百首》后,使得綦毋潜成为千古有名的落榜生。
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圣代无隐者,
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
不得顾采薇。
既至金门远,
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
京洛缝春衣。
置酒长安道,
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
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
孤城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
勿谓知音稀。
这意思是说:兄弟啊,这可是最好的时代,只要有点本事的人都出来分享盛世的红利了;你看那些隐士都纷纷出山,顾不上采摘野菜充饥了,毕竟那东西的味道比不上状元红;你来到长安虽然没考中,但也不能说你没有才能,只是运气不够好而已;现在你要回家了,我给你摆酒饯行,相信一路的美景会带给你好心情;你回家好好复读,不要因为这次偶然失误,就认为世上没有知音,我会永远支持你:你行,无限可能!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这首诗里,“暖男”王维对綦毋潜一再劝慰,再三勉励,真可谓遇风知寒、遇日知暖,都是些掏心窝的话。虽然不能帮助你富贵起来,但是我可以用心来温暖你。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感同身受,只有悲喜自渡,你不努力没人替你坚强。綦毋潜当然选择坚强与努力,6年后的开元十四年(726),终于一举上榜,被授予宜寿(今陕西周至)尉,相当于县公安局长,成为一名副处级干部。
读书改变了命运。
二
对于命运,有人选择全信:人的命,天注定嘛!也有人选择相信一少部分,因为他们不信邪,偏偏这样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綦毋潜开始肯定相信后者,因为他曾经是那么的努力,不过,多年的打拼,也不过是从地方调到京城,任右拾遗,当了一名小小的京官。由于官位不显,开元二十一年(733)冬,诗友储光羲辞官归隐,綦毋潜去送他,没想到自己被储光羲“带偏”,不想再走“溜光大道”了,也产生了归隐的想法,便于当年年底离开了长安,到江淮一带去做 “背包客”。
临走时,王维又给他写了一首名为《送綦毋潜校书弃官还江东》的诗相送:
明时久不达,
弃置与君同。
天命无怨色,
人生有素风。
那意思是说:兄弟啊,在这个最好的时代,你都熬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不过,你看我不是也和你一样,被闲置不用很久了。这都是命啊,我们不应该怨天尤人,还应该保持纯朴的作风。
从这里可以看出,此时的王维还是正能量满满。
也许隐士的生活实在清苦,毕竟名声这东西不能补充脂肪也不能补充蛋白质,天天吃野菜谁也受不了。对于世俗红尘,许多人嘴里说看破,但要彻底舍弃,还真没那么容易。天宝初年(742),綦毋潜又返回洛阳、长安谋求复官,幸亏他的“编制”还没注销,费了一番周折,于天宝十一年又担任原职——右拾遗,从八品。后入集贤院待制,又熬了几年,最终官职定格在著作郎,从五品,从那以后,他想上升也没有空间了。
因为“安史之乱”来了。
叛军的马刀斩断了太多人的生活与梦想。綦毋潜决定再度归隐,仍到江淮一带做“驴友”。
临走的时候,王维又约了一帮诗友来相送。也许,在分别的那一刻,綦毋潜握着王维的手说:“大哥,战乱一起,刀枪无眼。咱们作为一介书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还是一起走吧。”
荒烟蔓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王维什么也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依依惜别后,綦毋潜不知所踪,就像真的在漂流瓶中划入了平行世界,没有人知道他何年何月埋骨何乡。也许他早已遁入空门,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三
綦毋潜不愧是王维的好朋友,他也成为以王维、孟浩然为“带头大哥”的山水田园诗派的一名干将,诗流传下来的虽然不多,只有26首,却得到后人很高的评价:“盛唐时,江右诗人唯潜最著。”“清回拨俗处,故是摩诘一路人。”
编过《河岳英灵集》的殷璠也称赞他:“足佳句,善写方外之情,历代未有。荆南分野,数百年来,独秀斯人。”意思是说,綦毋潜写的诗有很多好句子,善于刻画超脱世俗之外的情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他们家乡那嘎达,几百年来,只出过綦毋潜这么一位大诗人。
南宋严羽在著《沧浪诗话》时将他与众多诗坛“大咖”同列:况唐人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贾至、王维、孤独及、韦应物、孙逊、祖咏、刘昚虚、綦毋潜、刘长卿、李长吉诸公,皆大名家。
所以说,作为江西籍第一个进士和全国知名的诗人,綦毋潜还是有一定江湖地位的。
“人品之不高,总为一利字看不破。”看破名利的綦毋潜人品不错,和盛唐许多著名诗人如李颀、张九龄、储光羲、孟浩然、卢象、高适、韦应物等人都私交甚好,时不时在朋友圈里互动一下。
在綦毋潜的诗作中,最好的当属那首代表作——《春泛若耶溪》:
幽意无断绝,
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
花路入溪口。
际夜转西壑,
隔山望南斗。
潭烟飞溶溶,
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
愿为持竿叟。
若耶溪在今浙江省绍兴市东南,相传为西施浣纱处。诗人以春江、月夜、花路、扁舟等景物,把人带到了一种优美、寂静、迷蒙的意境,最后以“愿为持竿叟”来表明心迹,给人以轻松舒适的感受。
不知你觉得没有,经历了世事沧桑,这首契合人生感悟的禅诗深抚凡人心。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哪怕偷得浮生半日闲都是好的,你可以漫无目的地乱逛,不必为到达一个目的地而急匆匆赶路;或者一个人坐着发呆,无闲事之聒噪,无案牍之劳形。
綦毋潜生前名噪一时,身后备受冷落、今已鲜为人知,但他终究还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了余生。就像在《明朝那些事儿》一书里,作者当年明月通过徐霞客的故事对成功进行了诠释:“成功只有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一生。”
人生贵在适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