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耀
有一首笛子名曲叫《大青山下》,曼妙的笛音勾勒出了呼和浩特市西部平原的旷野风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老家农村时,黄昏时分悠扬的笛音伴随农家烟囱上的炊烟袅袅飘过,笛音饱蘸着当地二人台的音色,又仿佛是在演奏马头琴,融入了骏马奔腾的欢快,牵动着我年少的思绪飘向暮色苍茫的远山和天际。
小时候不懂得,以为笛声吹奏出的是遥远的异乡,后来才知道生我养我的团结村就在笛声里的大青山下。家乡的人们站在房顶上就能望到北边峰峦起伏的大青山,山势连绵像万马奔腾首尾相衔;那高耸突兀的山峰起伏相连,又如几匹桀骜不驯的骏马奋蹄扬鬃;最高的那座山峰应该是金銮殿山,一峰突兀傲视群山。大青山又像一座青黛色的屏风,绵延伫立于塞外青城呼和浩特和草原钢城包头之间,把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沙和寒流挡在了北边的草原,把肥沃和温暖留给了山前的平原,可以开辟为水草丰美的牧场,也可以耕耘为禾黍飘香的良田。
大青山南麓这片一望无垠的沃野,就是北朝民歌里的敕勒川。“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笛声里的《大青山下》与这首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民歌遥相呼应,上小学时我把这首明白如话的民歌背得滚瓜烂熟,但当时不知道民歌里描摹的就是家乡一带的风景。放眼四望依旧是天苍苍野茫茫,青青的天空就像穹庐毡帐一样笼罩着辽阔的敕勒川,给人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感觉,湛蓝如洗的天空像蔚蓝色的穹庐,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过,洁白的云朵好似蓬松舒展的棉絮,又似桀骜不驯的马群,还似排列整齐的鱼鳞。
家乡话里“敕勒川”的发音是“吃了穿”,有吃有穿,多好的地方啊!敕勒川平原的确是内蒙古的“米粮川”,它的西边紧邻同样是塞外粮仓的河套平原。黄河之水造就一个富庶的河套平原后仍然意犹未尽,想着在转身南流之前再给塞外孕育出一个鱼米之乡。这个时候母亲河已经眺望到了北边逶迤苍莽的大青山,山水相依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从大青山上发源的大大小小的支流裹挟着泥沙奔向母亲河,河水不断蜿蜒改道,泥沙被冲积淤澄成了平坦的良田,渐渐积淀出了土地肥沃的敕勒川。从万米高空向下鸟瞰,北枕阴山南临黄河的敕勒川,就像一个硕大的向阳缓坡,南北窄东西长就像一个婴儿一样依偎在黄河青山的怀抱里。
发源于大青山的大黑河,是黄河上游末端最后一条一级支流,这条季节性河流是古老的敕勒川的母亲河。大黑河历史上有一个诗意的名字——金河,“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唐代柳中庸这首著名的《征人怨》里描述的就是敕勒川上的边塞风光,金河就是大黑河,黑山就是大青山。但生活在这里的百姓没有那么多文绉绉的矫情,就像叫大青山一样把这条河通俗地叫做大黑河,就像是自家的山自家的河那样亲切,这样的叫法既朴素实在又不生分见外。
山不转水转。濒临黄河的托克托县沿河一带,是黄河北岸古敕勒川最低的地方,历史上便有“万水归托”的说法。无数泉眼细流汇成的大黑河流出大青山,从东北蜿蜒流向西南奔赴进入黄河母亲的怀抱,与黄河共同冲积出了肥沃富饶的敕勒川,汇聚了许多条小河流后,在黄河上中游的分界点——托克托县河口村注入黄河。桀骜不驯的大黑河给古老的敕勒川给一方百姓带来了牛羊肥壮五谷丰登的富庶,也带来过洪水滔天流离失所的灾难。在没有水利设施的年代,大黑河就像一条巨蟒在敕勒川上恣意摆动腰身,河床随意地改动,那些干涸的河床两岸就变成了良田或牧场。我的家乡团结村就在大黑河故道的南边,村里的人们把大黑河故道称作北河槽,北河槽周围的土地特别肥沃,是肥沃的牧场或高产的良田。洪水泛滥时的大黑河像脱疆般的野马失去了管束,毁坏过人们的田地和家园,但人们始终不会怨怼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如果没有这肥沃富饶生机盎然的敕勒川,就不会有敕勒川上人欢马叫的生灵歌唱。
敕勒川上这一望无边的膏腴沃野,可以是牛羊散漫的牧场,也可以是五谷丰登的良田。历经千年的沧海桑田,古老的敕勒川上“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野风光变成了“夹路离离禾黍稠”的农耕景象。明清时代蒙古族土默特部在这里居住放牧,此后便被称作土默川,就在这个时期“走西口”的农民开始进入古敕勒川和河套平原垦殖种田,人们赶着耕牛在口外的草地上拓荒,民间称走西口为“跑青牛犋”。一代又一代的走西口人繁衍生息,耕牛拉着犁铧掀开了肥沃的土地,在敕勒川上开出了良田千万顷,形成了阡陌交通“村连数百”的农耕景象。
当长城内的汉族农民在古敕勒川开垦定居,就和当地的蒙古族群众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风俗和文化,从土默川的村名地名可以领略蒙汉各族群众和谐共处的独特风情。人们在口外的草地拓荒种田离不开牛犋,走西口的人们就以“牛犋”命名安身立命的村庄。蒙古族群众把人们聚居的村庄和市镇称为“板申”,板申是蒙古语的音译,原意为房子,引申为村庄,敕勒川曾有许多以“板申”命名的村子,有的“板申”干脆被人们简称为“板”。走西口的先辈们有不少手艺人,蒙古族群众就以他们的手艺给村落起名字,如察素齐是蒙古语,汉语意思是造纸匠,雨施格气是毡匠的意思。
当然,从定襄营、崞县营等村名,就可以想见当年走西口人挈妇将雏呼朋引伴的情景。他们有的整乡整村逃荒出口外谋生,来到敕勒川上定居时以自己的乡里和籍贯来命名村落的名称。先辈们有过多么艰难的迁徙和劳作,都消失在了黄河青山间这浩荡的长风里,只有这些静默的村庄和土地见证过当年的人和事。
歌声会凝固过往的悲欢离合,至今飘荡在古敕勒川上空的二人台乐曲仿佛天籁之音,可以聆听到这一方水土的风土人情和礼仪习俗。二人台是走西口这一移民大潮掀起的艺术浪花,是蒙汉各族人民交融的文化结晶,蒙古族民间艺人云双羊是二人台艺术的创始人之一,既会唱蒙古族民歌的云双羊,也会唱码头调、地方小曲儿,他杂糅蒙汉民歌的精华形成二人台艺术独特的“打坐腔”。二人台不需要复杂的化妆和舞台道具,只要有能刮起春风的山峦和旷野,歌唱者举手投足一张口,歌声就像清泉一样从山野中汩汩涌出,在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上飞扬,在山高水长的黄河青山荡漾。二人台艺术在当地老百姓心中生根发芽,曾为艰难的岁月和贫穷的生活撑起了希望的绿荫,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会用响遏行云的歌曲歌唱自己生活的土地,当年云双羊等在演出《走西口》时,用蒙汉语混合道白唱道:“进了土默川,不愁吃和穿。乌拉(山)高,岗勒(河)弯,海海漫漫米粮川……”,歌声与古老的敕勒歌萦绕黄河青山,质朴的歌词和明快的唱腔演绎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深情。
“走西口”的汉族百姓不仅带来了特色的二人台曲艺,还带来口里的特色美食。在托克托县和土默特右旗黄河沿岸的乡村做客,常会吃到用糜米制作的酸粥。相传酸粥最初流行于山西省河曲县,“走西口”的先辈们把酸饭带到了敕勒川,成了这里独具特色的饮食。在我的老家农村过去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浆米罐子,用来浸泡发酵糜米。糜米去皮后用酸浆浸泡发酵,然后做成酸米饭、酸粥和酸稀粥,这种发酵的酸饭既开胃又健脾,夏天人们吃上酸焖饭就有力气出地劳作,再带上一罐酸米汤到田间,劳动间歇好解渴。
古老的敕勒川上还有一种特色食品是糕,这种糕是用黍子籽面来蒸制。黍子去皮后俗称黄米,黄米磨成面非常黏,在笼里蒸好后用笼布兜到瓷盆里,双手蘸凉水使劲儿捶捣,捶捣绵软了就做成了素糕。当地有一道菜叫“鸡肉汤汤蘸素糕”,逢年过节或贵客临门时,宰一只本地的大红公鸡,配上素糕,那味道好极了。如果把素糕再用胡麻油在锅里一炸,就是待客最好的油炸糕了。过去每年一进入腊月里敕勒川农村里每家每户都要蒸糕、炸糕,把炸好的糕冻在大瓮里放到凉房里,正月里除了吃饺子就主要吃烩菜馏糕。逢年过节或盖房压栈时人们要吃糕,红白喜事也要吃糕,吃糕的时候要配上豆腐粉条汤,这就是事宴上的“汤糕”。日子久了,口外蒙古族群众的饮食也改变着口里人的口味,人们爱吃牛羊肉,爱喝羊杂汤,爱上了地地道道的手抓肉。
这里得特别介绍一下,敕勒川上生活的人们爱喝砖茶,煮砖茶时还要加一点盐。这种被称为边销茶的青砖茶,可以消食解荤,去膻味化积食,也可以补充水分和维生素等。边销茶顾名思义是供应边疆地区的茶,这种茶制成比十六开书长的长方型大块,一面压着一个“川”字,产自湖北省赵李桥茶厂,在牧区这种青砖茶是为了熬制奶茶,在敕勒川的农村喝砖茶也是为了消食去腻,人们如果吃稍麦或羊杂碎时,必须喝砖茶来解油腻。遇有红白喜事人们都要在锅里熬煮一大锅砖茶供人们饮用。平时到地里劳动时要带上一铝壶砖茶,在打谷场脱粒时要带上几暖壶水和泡茶的瓷壶,扬场脱粒的人渴了,满满倒一大碗砖茶一饮而尽。
“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酒喝到酣畅淋漓时,这样撩人的歌声飞扬在青山黄河之间,回荡在敕勒川的上空。这里的苍穹之下从来就不缺饱含热爱的歌谣,山川大地和草木众生都被天地厚爱笼盖,承载在一方厚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