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凌

种桃20年，这辈子最舒心的时候，是在哪一天？

种植大户刘大哥，眯起眼睛来想了想，答曰：“顺顺当当卖了几万斤桃子，给父母翻盖了新房，当然高兴；在评比中得了金奖，拿下出口大单，也很高兴。不过，要论最舒心的是哪天，肯定是我回家，打开饭桌上的防蝇罩就能吃到凉面的时候。”

之前好几年，学校一放暑假，刘大哥两口子头痛的日子就开始了。地里的桃子到了采收大忙季，他们早上五点钟就要带着雇工们下地，汗流浃背地摘桃，一天十几趟往地头抬筐子，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而身为父母，一面干着活，一面还要担心两个孩子在家是否闯祸了。刘大哥的丈母娘在邻村，之前都是她临时来照顾两个外孙，替他们做饭。自从两年前刘大哥的小舅子在北京生了娃，丈母娘去带孙子，刘大哥的两个儿子就“撂荒”了。整个暑假，两个孩子大半天的伙食，就靠妈妈凌晨四点钟起床草草煮的一锅杂豆稀饭，放几个咸鸭蛋。孩子的功课也没人督促，老大还好点儿，老二年纪小、贪玩，暑假作业经常会留到八月的最后一周，一天赶写二三十页。

刘大哥媳妇叹着气说：“人家娃儿暑假要么出去参加研学团，要么被送去参加各式各样的兴趣班，家长督促也紧。咱家倒好，为了摘桃卖桃，孩子的培养都是望天收。”刘大哥宽慰她：“先等等吧，或许有一天，娃会突然开窍呢……”

刘大哥媳妇默不作声，拿下防晒护袖来，就在水龙头下冲洗胳膊，又在手臂上猛搽白醋。大儿子忽然问妈妈：“为啥要抹醋？”妈妈回复说：“桃毛会从短袖衫与护袖之间的缝隙中钻进来，那一小圈皮肤就痒得很，抹醋可以煞痒。”说毕，又给儿子看当爹的小腿：“你爹嫌热，不肯穿长裤，果园里蚊子厉害。你看，没过多久蚊子就把小腿咬成了‘赤豆粽子’。这T恤上的汗渍看见没？背后和腋下都积了盐分，布料都被汗腌硬了，磨皮肤呢……”

已经上初二的儿子看了以后，忽然收起一脸的无忧无虑，眉头紧锁。当晚，他告诉妈妈：“家里还有一碗剩饭，明天早上，你不妨多睡一会儿，跟我爹炒了蛋炒饭吃，就去果园吧。我弟和我的饭，你就不操心了啊。” 刘大哥两口子面面相觑：从没有做过一顿饭的孩子，不知要把中饭做成啥样。不过，他们明白，不放手，孩子永远也不会成人。

话是这么说，第二天没有给孩子准备饭，刘大哥和媳妇还是不放心。趁着果贩的拖拉机要去镇上，他俩不由分说就跳上车，挤在一筐又一筐的桃子中间，悄摸地赶了回来。家里的院落静悄悄的，门廊上有了一点难得的穿堂风；小兄弟俩各自歪在门口的竹床上，已经熟睡了。当娘的赶紧从房里拿出毛巾被来，盖在儿子身上。进了屋，看到灶台上两只空荡荡的大海碗已经刷得能照见人影，大铁锅也是空的，锅里连一口汤都没有，两个大人更是看着揪心。然而，别慌，饭桌中央为什么盖上了防蝇罩？

刘大哥掀开一看，不禁眼眶一热。防蝇罩中央，端端正正放了两盘凉面，凉面上搁着水煮的豇豆和青萝卜丝，还有一个炸得焦黄的荷包蛋。两碗凉面中央，搁着半碗酱，是加了豆干和菜瓜炸的。豆干和菜瓜切得歪七扭八，火又开得有点大，导致炸酱有一股糊底的焦气。

大儿子还在防蝇罩里压了纸条：鸡喂过了，菜地浇过了；菜地里摸出来的一个西瓜已经沉到井水里去浸凉，等你们回来吃。弟弟的暑假作业我检查过了，错的地方我都让他改正了。荷包蛋炸得不好，外面焦了，里面还没太熟，将就吃吧。凉面很成功，请为我点赞。我跟着网上的小视频学的，下完面，从滚水里捞出来要放在冷水里激一下，再用笊篱捞出来使劲甩干水分，拌过麻油，用电风扇猛吹。

刘大哥与媳妇坐下，百感交集地舀了一勺酱，搁在凉面上拌匀。这是他们第一次从果园里像鲶鱼精一样湿淋淋地归来，第一次不必生火就吃上现成饭。是的，儿子忘了买碱面，面又煮得过熟了，缺了一点嚼劲儿；做炸酱的时候，儿子又忘了放香菇丁，导致酱熬稀了，缺乏浓郁的香气。然而，这又如何？一咬荷包蛋，流心蛋黄沾满嘴唇，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声地笑了。

刘大哥媳妇说：“看来，下次孩子们吵着要去果园帮忙，可以考虑带上他们了。”老人们都说，果园里的桃，从生涩到蜜甜，只需经过两三个毒辣辣的大太阳。这孩子懂事起来，眉宇间忽见一股沉静之气，就仿佛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改变，也就一两天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