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耀
风云变幻的历史就像奔流的黄河一样,时而呈现咆哮喧腾一泻千里的姿态,时而展现静如处子安然温柔的一面。汉武帝时阴山南麓这片沃野经常是旌旗猎猎的战场,但在汉武帝去世后五十多年,这里又成了安乐祥和的乐土。一位出生于香溪河畔的奇女子,走出长安的深宫来到这黄河青山之间担起和亲重任,使可贵的和平重新笼罩这片土地。
这位奇女子的名字叫王昭君,相传,她死后葬于阴山南麓的大黑河边,即今天呼和浩特市玉泉区境内。“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唐代柳中庸的这首诗里提及了昭君墓周边的风物,金河就是大黑河,青冢就是昭君墓。昭君墓上经常是草色青青,在大黑河边平坦的沃野上显得巍峨耸立,“黛色濛笼,若泼浓墨”,“青冢拥黛”曾是呼和浩特市旧时八大景之一。没有什么比和平更宝贵,就像翦伯赞先生所说“在大青山脚下,只有一个古迹是永远不会废弃的,那就是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带来和平的使者,“青冢名传千万古”,两千多年后人们仍会络绎不绝去拜谒纪念这位出塞和亲的奇女子。
“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抒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在昭君墓前的中轴线上,耸立着巨大的汉白玉“董必武题诗碑”,《谒昭君墓》高度评价了昭君出塞的历史功绩。这首诗的确盖过了历史上许多舞文弄墨的陈词滥调,但要我说昭君固然可敬,但她是胡汉和亲的执行者,说到“胡汉和亲识见高”,胡汉和亲的推行离不开汉宣帝和汉元帝及呼韩邪单于。先说汉宣帝,他是昭君出塞和亲的铺垫者,也是和平局面的开创者。当匈奴发生内乱后,大臣多主张“匈奴为害日久,可因其坏乱,举兵灭之。”汉宣帝却听从了萧望之的主张,没有挑起战端,所以班固评价汉宣帝“遭值匈奴乖乱,推亡固存,信威北夷,单于慕义,稽首称藩”。五凤四年(前54年)呼韩邪单于果然称臣,派弟弟右谷蠡王入侍,要知道前任握衍朐鞮单于虽然也是向汉示好,但当时是称弟。由于边塞安宁无事,这一年汉宣帝裁撤了十分之二的防御匈奴的戍卒。
汉宣帝时阴山南麓出现了难得的和平,边塞出现了安宁太平的景象,历史开始呈现出温柔和睦的一面。这样的局面也与呼韩邪单于的明智决断有关,五凤四年(前54年)呼韩邪单于被郅支单于打败,单于王庭也被占领。左伊秩訾王为呼韩邪单于出谋划策,“劝称臣入朝事汉,从汉求助”,才能使匈奴重新安定。匈奴的大臣们都反对向汉称臣,呼韩邪审时度势听从了左伊秩訾王的计谋,“引众南近塞”,即南徙于阴山附近。甘露二年(前52年)呼韩邪单于来到五原塞前,致通好汉朝的诚意,愿意进献国中珍宝,并约好想在甘露三年正月入朝拜见。汉宣帝得到消息后高度重视,与群臣商议朝见的礼仪和规格,他听从萧望之的建议,决定以“位在诸侯王上”的朝见礼仪来优待呼韩邪单于。并派车骑都尉韩昌到阴山脚下的边塞去迎接单于,单于所经过的五原、朔方、西河、上郡、北地、冯翊、京兆尹等七郡,每郡要派出两千骑兵在境内作为护卫和仪仗。第二年正月汉宣帝在甘泉宫隆重接待了前来朝见的呼韩邪单于,给予丰厚的赏赐。二月送单于归国时,单于表示自愿留居南光禄塞,如果有紧急情况为汉朝守卫汉受降城,这些都是修筑在阴山附近的要塞城池。汉宣帝又派董忠、韩昌率领一万六千骑兵,护送单于从朔方鸡鹿塞出去,鸡鹿塞在今磴口县西北的哈隆格乃山口。汉宣帝派董忠等留下护卫单于“助诛不服”,又送给单于大量粮食以度饥荒,黄龙元年(前49年)呼韩邪单于再次入朝朝觐汉宣帝。南宋名将岳飞之孙岳珂在《宫词》中写道:“五原塞上款呼韩,春草新迷拜将坛。从此车书三万里,边臣日日报平安。”赞美了呼韩邪单于主动款塞开启了边陲安宁的景象。
汉宣帝时为昭君出塞作了铺垫,他的儿子汉元帝即位后延续了对匈奴友好的政策,使边塞安宁无狼烟的局面得以继续。元帝初即位就下诏让云中、五原郡转谷二万斛,以救匈奴民众之困乏,经过汉朝的鼎力扶持,呼韩邪单于的部众渐渐恢复元气,汉使韩昌和张猛“见单于民众益盛,塞下禽兽尽,单于足以自卫,不畏郅支”,又听到匈奴大臣劝单于北去,他们怕单于率众“北去后难约束”,就与呼韩邪单于登山刑白马为盟约:“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毋得相诈相攻。有窃盗者,相报,行其诛,偿其物;有寇,发兵相助。汉与匈奴敢先背约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孙尽如盟。”千古之下我都敬佩这两位汉使为了国家当机立断敢做敢当的行为。
盟约虽然有了,但后来呼韩邪还是北归单于庭,因为他已经有了相当的实力,“人众稍稍归之,国中遂定”。就在此时又是两位汉使当机立断,矫诏兴兵把远在西域的郅支单于诛灭,使呼韩邪单于不敢背约叛汉。一直怨恨汉朝扶持呼韩邪单于的郅支单于杀死了护送侍子到匈奴的汉使谷吉,汉元帝建昭三年(前36年),新一任西域都护甘延寿及其部将陈汤对北匈奴发动突袭,消灭了敌对汉朝的郅支单于,打通了西域丝绸之路。第二年春天郅支之首传到长安,甘延寿和陈汤上疏给汉元帝表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概和决心。呼韩邪单于听到郅支被诛杀的消息后,“且喜且惧”,喜的是劲敌被消灭了,怕的是汉朝太强大了,郅支单于躲得那么远都被诛杀传首。汉元帝建昭五年(前34年),呼韩邪单于想到距离甘露三年(前51年)第一次入长安朝拜已经17年了,便上书明年正月想去朝见。
汉元帝竟宁元年(前33年)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同时和汉元帝说自己想当汉朝的女婿,这样汉匈之间亲上加亲,汉元帝答应了他的请求,把内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给了单于。呼韩邪单于大喜上书汉元帝说,请皇帝撤掉边境防务和守塞吏卒吧,好让天子的人民好好休息,我们愿意世世代代为汉守边疆,东至上谷郡,西至敦煌郡。我想呼韩邪单于说这话是真诚的,汉元帝让众臣讨论其中利弊,熟悉边事的侯应说,千万不能这样做,侯应切中肯綮地分析了阴山这道天然屏障的重要性,千万不能把这道命脉交给可能为敌的外人,呼韩邪单于感念恩情可以守边,但他后来的人也能保证如此吗?汉元帝听完以后就让人口头传谕呼韩邪单于,说了一个不能罢边塞的堂皇理由,说怕中原的奸人进入匈奴。
昭君出塞使汉匈之间的和平局面得以巩固。为此汉元帝特意把年号改为“竟宁”,即永远安宁之意,颜师古注曰:“竟者,终极之言,言永安宁也。”呼韩邪单于也把王昭君封为“宁胡阏氏”,颜师古注曰:“言胡得之,国以安宁也”,即能使匈奴安宁的单于之妻。的确,由于汉匈决策者的选择,昭君义无反顾地执行汉朝皇帝的命令,使得本已宁静的边塞又增加了和平光辉的笼罩,有什么比天下苍生的安宁更重要的呢?唐代张仲素之《相和歌辞·王昭君》就赞美道:“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在大青山前出现这样“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的景象不好吗?《汉书·匈奴传》赞云:“是时,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清代戴亨的《昭君》诗云:“宁边庙算遣朱颜,不比文姬出汉关。忠节岂劳传画史,巍巍青冢壮胡山。”赞美了胡汉和亲的决策者们,也赞美了出塞和亲的昭君。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云:“宣帝之世,会呼韩来降,故边人获安,中外为一,生人休息六十余年。”这是从呼韩邪单于叩五原塞算起,从昭君应诏出塞到王莽篡位时边隙始开也有五十年的和平岁月。昭君出塞的当年即竟宁元年(前33年)汉元帝即去世,两年之后呼韩邪单于也去世了,但和平的局面已经开启,呼韩邪单于遗令他的子孙们守盟约不悖汉。王昭君为呼韩邪单于生下一子叫伊屠知牙师,呼韩邪单于去世后,按匈奴习俗王昭君要嫁给呼韩邪单于的长子复株累单于,昭君上书求归,汉成帝敕令“从胡俗”,昭君“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昭君接受朝廷的命令,又为复株累单于生下两个女儿,长女名须卜居次,又名伊墨居次云;次女名当于居次,“居次”是匈奴王侯之妻的号,须卜和当于都是其夫家的氏族名。王昭君的孩子们和家族也为胡汉和亲而奔走,须卜居次云的丈夫是匈奴当权的右骨都侯须卜当,须卜居次云在王莽启衅后仍极力弥合汉匈之间的关系,王昭君哥哥的儿子王歙是王莽之世的和亲侯。
历史上描写昭君的诗词多得数不胜数,但我觉得那些以幽怨为底色的诗词多无足观。前面我说过,咏昭君诗中董老的那首写得确实超群,但昭君不能独擅“胡汉和亲识见高”之美,应当还有当时的决策者和推动者,除了汉朝的皇帝和匈奴的单于,还应包括萧望之、左伊秩訾王等汉匈的大臣们。翦伯赞先生有一首《游昭君墓》诗云:“汉武雄图载史篇,长城万里遍烽烟。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我觉得历史发展有其必然规律,汉武帝之前的和亲都是汉朝屈辱求和以求边塞安宁,如果没有汉武帝的军事行动,如果不是匈奴内部发生内乱,如果呼韩邪单于和郅支单于一样桀骜不驯和倔强残忍,阴山上的长城还会燃起烽烟,也不会有一曲琵琶的主动和亲。正因为有了前面历史的铺垫,再加上当时人物的胸襟和识见,才有了彼此出于真诚的平等的和亲决策。汉武帝之前和亲的公主们那真是“公主琵琶幽怨多”,但到了昭君所处的时代,和亲是昭君毅然执行朝廷命令,而且再次接到朝廷命令后又随胡俗改嫁新单于,这是非常可敬可佩的。
青冢千古,昭君出塞已经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青城呼和浩特的人们特别喜欢昭君这个历史人物,把酒店命名为昭君,以昭君冠名的商品也有许多,正如翦伯赞先生所言:“在内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 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