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耀
当王莽篡汉之后,昭君出塞之后带来的和平局面被打破,汉匈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阴山南麓和平的局面又被打破,直到光武帝刘秀建立东汉后,将匈奴人内迁至阴山以南的云中郡等地,阴山南麓的沃野成了民族大融合的舞台。
东汉光武帝建武初年,遁入匈奴的安定郡三水(今宁夏同心)县人卢芳与匈奴勾结为寇。五原李兴等人都起兵自称将军,匈奴单于派使者与李兴等和亲,想让卢芳回到汉朝的疆域里做皇帝,李兴等引兵到单于庭迎接卢芳,一起入塞,把九原县(今包头市西北麻池古城)作为都城,把阴山一带的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等地侵占,还任命了郡太守和县令,经常侵犯北方边境。光武帝派使者到匈奴欲重修旧好,匈奴单于傲慢不恭,虽然遣使复书,但仍然侵扰边疆不已。光武帝不得不派吴汉、马武、王霸等名将防御或征讨匈奴,但“经岁无功,而匈奴转盛,钞暴日增”,这时光武帝采取了边境收缩的政策。
光武帝建武二十四年(48年)匈奴内部争立,匈奴八大部落首领共同议定拥立日逐王比为呼韩邪单于,愿意像当年的呼韩邪单于一样与汉修好,抵御北匈奴侵扰。光武帝接纳了他们,“乃诏有司开北鄙,择肥美之地,量水草以处之”,这一政策促进了当时的民族交融。就在光武帝之世,匈奴衰微的同时乌桓开始壮大,乌桓击破匈奴,匈奴北徙数千里,漠南之地空了出来。建武二十五年(49年)辽西乌桓大人郝旦等率众内属,光武帝封赏了乌桓大大小小的首领,并让他们入居塞内,分布在沿边诸郡,助汉防御匈奴和鲜卑,这又促进了乌桓融入了中华民族。东汉时期阴山南麓直到鄂尔多斯地区都有乌桓人居住,原本是游牧部落的乌桓南迁后从事农业,汉末三国乌桓大部分归附曹操,逐渐与汉族融合,留居塞外的乌桓则并入鲜卑。
乌桓南徙后原居地为鲜卑所占据,三国时鲜卑逐渐强大起来,进入了阴山南麓的广大地区。三国魏文帝时鲜卑部落首领轲比能称雄漠南,尽收云中、九原等匈奴故地,一度开拓了“自云中、五原以东抵辽水,皆为鲜卑庭”(《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的强盛局面。魏明帝时幽州刺史王雄派勇士韩龙刺杀轲比能,其部族离散,边陲稍安。又过了约四十年,在大兴安岭深处游猎的鲜卑索头部在首领拓跋力微的带领下,一路南下西进来到阴山之南的河套平原和土默川平原,阴山南麓成为鲜卑拓跋部入主中原的跳板。拓跋什翼犍时期拥众数十万开始设置百官,并在今和林格尔县和托克托县之间筑盛乐新城和云中之盛乐宫,并修建云中金陵作为北魏帝王的陵寝。到了拓跋什翼犍之孙拓跋珪之时,在呼和浩特市东南的牛川举行部落大会,自称代王,重建代国,定都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北)。公元398年,拓跋珪确定国号为“魏”,将国都从盛乐城迁到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即皇帝位。北魏完成了从塞外草原游牧政权到中原王朝的嬗变,到孝文帝迁都洛阳后,为缔造大一统的王朝奠定了基础。东汉末到隋统一前的三百多年里,阴山以南的沃野是一个民族大融合的舞台。
北魏迁都平城之后,阴山南北麓就成为北魏的重要边陲。就在道武帝拓跋珪雄心勃勃向东迁都时,另一个游牧民族柔然在漠北之地兴起,他们不时越过阴山的峪口侵扰漠南之地。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即位不久,公元424年柔然南侵攻陷盛乐宫。据《魏书·世祖纪》载“蠕蠕率六万骑入云中,杀掠吏民,攻陷盛乐宫。”盛乐宫是在秦汉云中故城附近修筑,在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古城村,这里再往东南几十里处便是北魏故都盛乐城。在云中和盛乐这片土地上,还有北魏帝陵金陵,北魏当然不能坐视柔然南侵,为拱卫首都平城的安全,从今天的河北省张北县到内蒙古五原县沿阴山山脉的豁口处设立六镇,自东而西依次是怀荒(今河北省张北县)、柔玄(今内蒙古兴和县西北)、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西)、怀朔(今内蒙古固阳县西南)、沃野(今内蒙古五原县东北)等军镇及六镇,孝文帝末年,又于怀荒镇东置御夷镇(今河北省赤城县西北),增为七镇。
“天高秋日迥”,阴山南麓苍茫辽阔的平原一望无垠,四望之下蓝蓝的天空从四周垂下,如同毡帐包覆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绿野,还有远处的黄河青山。北魏曾降服数十万敕勒族人,安置在“漠南千里之地,乘高车,逐水草,畜牧蕃息”,包括呼和浩特在内的广阔的漠南之地,有了新的称谓——敕勒川。敕勒族又称高车族,是一个善于驾高车游牧的部落。《北史·高车传》敕勒族“迁徙随水草,衣皮食肉,牛、羊畜产,尽与蠕蠕同。唯车轮高大,辐数至多。”敕勒族来到漠南之地后极大地推动了畜牧业的发展,“岁致献贡,由是国家马及牛、羊遂至于贱,毡皮委积”。同时部族也逐渐繁盛兴旺,北魏文成帝拓跋濬时期,五部高车“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绕,歌吟忻忻。其俗称自前世以来,无盛于此会。”在敕勒川上,敕勒族在和汉族交往中“渐知粒食”,逐渐学会了种田从事农业生产。北魏孝文帝元宏太和十二年(488年)曾“诏六镇、云中、河西及关内六郡各修水田,通渠灌溉”。第二年又“诏诸州镇有水田之处各通灌溉,遣匠者所在指授”。说明敕勒川一带的农田水利颇有规模,引起了北魏朝廷的关注。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北朝民歌描绘出了北魏时期呼和浩特附近的土默川平原壮阔美丽的景象,使这片土地扬名千载。我们好好欣赏下这首古老的歌谣,你看像不像黄土高原上响遏行云的信天游,像不像黄河岸边响彻云霄的漫瀚调。天然的声音才叫天籁,古朴的文字才称绝唱,金代元好问对这首民歌的评价是“慷慨悲歌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敕勒歌历代不乏知音。明代胡应麟说“此歌成于信口,正在不能文者以无意发之,所以浑朴苍莽,使当时文士为之,便欲雕缋满眼”。的确,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明末遗民诗人方文写过一组著名的《都下竹枝词》,其中一首是“东戍榆关西渡河,今人不及古人多。风吹草低牛羊见,更有谁能敕勒歌。”榆关在今托克托县东北,河即黄河,意思是后人很难再会唱出《敕勒歌》这样的绝响。胡适先生感叹:“‘风吹草低见牛羊’七个字,真是神来之笔,何等朴素!何等真实!”千古流传的《敕勒歌》在胡适眼中,更是北方民族的“英雄文学”。
据《北齐书·卷二·神武纪下》记载西魏权臣高欢率兵十万攻打西魏玉壁(今山西稷山西南),在西魏大将韦孝宽固守下,苦攻50天而不下,高欢忧愤成疾折返晋阳,西魏军传出谣言说他已中箭将亡。为稳军心高欢带病勉强设宴会见大臣,命敕勒族部将斛律金唱《敕勒歌》,歌声响起高欢合唱,感伤之际泪落如雨。但也有的研究者说流传下来的《敕勒歌》并非斛律金所作,而是流传已久的敕勒族牧歌。每当读《北史》或《北齐书》到“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这一段时,我就想起了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这两句。当年,壮志未酬的高欢听到这首荡气回肠的歌谣,是否感到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天地间人是多么渺小啊!
“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能给人无限遐思,我常常为出生和生活在敕勒川这片土地上而自豪。每次读到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听到电视连续剧主题曲《铁血丹心》中“逐草四方沙漠苍茫,那惧雪霜扑面。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天苍苍,野茫茫……”,我的豪情就飞扬在了我生长的敕勒川。站在苍茫的敕勒川,听黄河水昼夜不舍向南奔向晋陕大峡谷,看远处青山如壁消磨多少豪杰,不禁会让人泪落如雨。面对敕勒长川,面对如带的黄河和如黛的青山,怎么能不触发人产生“秋日平原好射雕”的豪情?怎么能不激发人产生“酒酣胸胆尚开张”的豪情?怎么能不牵引人产生“高高秋月照长城”的乡愁?清代方文《都下竹枝词》感慨云:“东戍榆关西渡河,今人不及古人多。风吹草低牛羊见,更有谁能敕勒歌。”榆关就在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一带,西渡黄河便进入鄂尔多斯的准格尔旗,历史上称作榆林,是隋唐时期胜州的治所。
我曾经数次实地踏访阴山脚下的武川六镇,“青山如龙入云去”,阴山如同绵延千里的屏风屹立不倒,武川六镇的遗址上已是“百战荒城复井田”的景象。我曾经在秋冬之季踏访怀朔镇,一个可屯居十万雄兵的北魏重镇已消失在农民的犁铧下,农民心中只有庄稼和粮食,他们的犁铧耕耘着历史。在怀朔镇的阅武台和其它遗址上,秋尽塞北草未凋,这些未凋的草木摇曳在斜阳里。“长风从西来,草木凝秋声。已感岁倏忽,复伤物凋零”,我们要离开怀朔镇遗址的时候下起了雪,动身的一刻,那雪下得正紧!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的心中反复琢磨着“今古经百战,英雄化为土”的诗句。武川其他军镇的境遇与怀朔镇差不多,也已经消失在了农民的犁铧下。“古道少人行,秋风动禾黍”,曾经金戈铁马的土地上已是禾黍离离的景象,已经没有了当年“万里黄云冻不飞,碛烟烽火夜深微。胡儿移帐寒笳绝,雪路时闻探马归”的景象,只有已经收获过的玉米和秸秆伫立在田野上,仿佛静穆的兵马俑一样守卫在这片土地上。
当阴山脚下响彻敕勒歌的时候,距离隋唐盛世不远了。强大的北魏王朝从阴山脚下的六镇兵变后裂变为北齐和北周,北周灭北齐,杨坚篡北周后统一南北肇基隋朝,开启了大一统的隋唐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