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生贵
“眼高手低”这个词（或曰说法），人们很熟悉，而且被运用的频次也不低。譬如，某人做事总是看得高、想得大，可实际能力却达不到，则不免会得到“眼高手低”的评价；某人观看艺术作品，常以高标名作为范例去衡量，平平之作不入其法眼，或予以挑剔，有人会说：“别总眼高手低，你自己来一个看看。”如此等等，“眼高手低”这个词多半是被用在指责性的话中，显然是偏重于贬义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对该词的解释是：“自己要求的标准高，而实际工作的能力低。”与“眼高手低”意义相近，或者关联起来用的词有：好高骛远、心高腹空、志大才疏、不自量力等。
笔者对“眼高手低”一词则另有一点不同的体认。这体认主要生成于艺术语境。首先从该词的字面上看，“眼高”与“手低”既可以像常用的那样并列合用，也可以将“眼高”“手低”分开单看，因为这二者之间其实并无绝对性的内在的必然联系，即，“眼高”并非一定会“手低”。事实上也是如此，有关例证不胜枚举。在现实中，特别是艺术语境中，“眼高”与“手低”至少可以组合成四个并列词组：眼高手高、眼高手低、眼低手高、眼低手低。放置于艺术语境中看，眼高手高者，具有艺术家的视野、资质与境界（包括被称为“大国工匠”者，也须有此“眼”“手”）；眼高手低者，具有鉴赏家的修养与品位，如，有的人自己不是绘画专业人士，但有宽广的视野与很高的欣赏品位；眼低手高者，多半为某个行业（包括艺术领域某个专业）的从业时间长，但见识较少、缺乏独立趣味与创新力的熟练工。用丰子恺先生的话说，“一老匠耳”。眼低手低者，手眼相称，可谓必然，此类情形所见颇多，包括艺术领域。在笔者看来，将“眼高”与“手低”并列起来贬说，有点委屈“眼高”。
下面我们着重在艺术语境中，就艺术创作与艺术鉴赏（审美）的角度来看“眼高”。何为“眼高”？尚未见到现成解释。以笔者浅识，在艺术语境中，所谓“眼高”者，至少应具备这样五点：视野广（横向的）、有史鉴（纵向的）、有悟性（个人禀赋）、有观察（实践方面的）、有经验（阅历方面的），概而言之，是一个人的人生全体的修养。这“全体修养”聚焦到了眼光上，便可成为“眼高”者。所以说，“眼高”“眼低”绝非生理现象的描状，也不是任由个人故作姿态所至，而是一个人的众多因素的全息聚焦。其中，修养是基础，品位与境界是关键。一个人的修养的提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古今中外，谈修养者多到难以数计，其中中国古人讲过两句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似乎受认同者颇多。足见是有道理的，也是容易让人理解并获益的。如此说来，无论是从事艺术创作，还是进行艺术鉴赏及审美判断，“眼高”之必要性，岂不显而易见？同时，还应特别明白，那种所谓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眼睛向上看等，与我们所讨论的“眼高”是毫不沾边的。
在现实中，我们发现有这样的现象，有的所谓的作家、诗人，很少读书，包括中外文学经典，亦知之甚少，便一头扎在电脑前，忙于敲击键盘而“搞创作”，还要追赶时尚，“打造精品”。这至少在笔者看来是不能认同的。这是一种急功近利的表现。遍翻中外文学史，找不到一位文学家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当然也没有一部优秀作品是可以如此成就的。其他艺术门类中，此类现象甚至更为突出。修养不到，眼界不高，甚至连什么样的作品是好作品都摸不着头脑，企求自己创作出好作品，到头来，除了一晌空梦，还能收获什么？
丰子恺先生写于1932年的《新艺术》一文中讲过一段话。他说：“倘学画的人只知描，学诗的人只知多作，而皆闲却了用心用眼的工夫，其事业便舍本而逐末，而事倍功半了。在艺术创作上，灵感为主，而表现为从；即观察为主，而描写为从；亦即眼为主而手为从。故勤描写生，不如多观自然；勤调平仄，不如多读书籍。胸襟既广，眼力既高，手笔自然会进步而超越起来。”90多年过去了，此言在今日读来仍有醍醐灌顶之效。对于艺术欣赏及审美判断者而言，“手”上功夫可以不论（无“手高”“手低”之说），即可以不作画、不吟诗，不去登台歌唱或舞蹈，但对眼力的要求则同样是高的，即，要达到“眼高”。
艺术鉴赏及审美判断，对于审美者而言，同样需要有敏于感受艺术的心灵和不俗的眼光（或耳朵）。因为在审美过程中，审美者远不止于看到或听到，而是一种调动个人“全体修养”参与的精神活动，其中包括审美视野、审美经验、审美习惯、审美理想、审美趣味、审美价值观等。可以说，每一次艺术鉴赏及审美判断，审美者都需携带自己已有的知识储备、生平历程、个人见识以及“在场”情境等这些文化印记展开活动，并形成自己特有的感受与判断。而所有这些，都会影响到其眼力的高低。这种“全体修养”的提升，是需要有主体自觉的。仅以读书而言，则应选择高品位的特别是经典作品。歌德曾讲，读书要选择一流的，二流的都不读。如摘果子，要摘那经过努力跳一跳能够得到的。因此说，达到“眼高”是很重要的，而且也是不容易的。其中特别想说明的是，人们不应该因“眼高手低”一贬了之。至少在艺术情境中不应如此，或许有分析地对待更为妥当些。
（作者系资深美学专家，内蒙古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