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忠
“鬼”的村庄
先分析晓角的一首短诗:
《记忆》
在村庄
我的四季是四位孤独的鬼
在我的村庄
他们流着眼泪
拥抱我
看得出来,《记忆》下笔十分利索直接,一个“在”字,坚定清晰地将诗的范围限制在村庄。粗线条讲,四季既是完整的年月轮回,也是四个不同的时间单元。以通常世俗观念阅读和感受,“鬼”字奇异独特,理解起来有些弯绕。其实,《记忆》里的“鬼”,只言其孤独的处境,未及其骇人的言行,应是善鬼。“鬼者,归也”,不能完全视作迷信,更不能完全定为恶魔。《记忆》把“四季”比成“鬼”,暗示抒情主体与“四季”的双向交流和沟通,是在精神和魂魄的渠道领域进行,打通村庄的今世来生,是诗人的一种主观化“记忆”。
“在我的村庄”较之于“在村庄”,增加“我的”两字。由此,诗作进一步确认彼此归属,我的“村庄”、村庄的“我”,耳提面命,刻骨铭心,彰显亲密度和个体性。“他们流着眼泪/拥抱我”,意象虚实杂驳,场面凄婉无畏,无言中写尽关怀和庇佑,是“玻璃十分瘦弱/却容忍霜花开满她的脸”的具体写照,让人欲哭无泪、有泪难流。四位孤独的鬼、我的村庄、眼泪、拥抱,神圣、朴实、温情,蕴含诗人难以舍弃的乡土情结、村庄归宿。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村庄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村庄。晓角呢?“十七年来我生活在村子里,从前是只有五户人家的危房村,现在是扶贫房成排的移民村。我所有的情感都产生在村庄里。”荒草、土路、田野、房舍等要素,协力构建晓角的村庄格局。你、他、夜、月、雪、雨、土、窗、门、飞、爱、死、活、哭等诗意象的频繁使用,成就了奇诡、多重、耐读的“村庄”。
“春”的村庄
有一千个诗人,就有一千个村庄。晓角的诗凝重、成熟,诗中的“村庄”,既不是理想化的桃花源,也不是原罪式的丑陋者。或许与大家的阅读期待有错位,也出乎我的意料,晓角的“村庄”,沉重中有亮色、有欢歌,是心灵的暖巢与精神的依托。
晓角诗作使用60多个“春”字:“春天了,多好/我们眼中松软/松软到/可以随时长出玉米来/甚至/顺便结个苞米棒子”,几多欢乐,几多欣慰。“土地在你掌中耕耘/村庄也在笑/你听,他们在喊/姑娘,我的姑娘/我开满一山的红苹果/你的灵魂”,较之“青春曾被击成碎块儿”,难得的快意与振奋。晓角对于“春”,欢欣鼓舞,“春”对于晓角,珍稀宝贵。这些诗句,摆脱个人经历羁绊,规避村庄当下贫苦,凝聚着诗人的眷恋。
她在找到属于自己的村庄的“春”的同时,也写了非“春”的逃避和不谐。“几棵大树,喜欢参观天的那种/在上个星期日午后/被伐走了/他们一生的岁月被偷尽/就像,父母/草地上只留下他们自己/和细细的/幼嫩的年轮/在妇女和春孩子的陪伴下返老还童/在这个春天/环顾一生”,字里行间充盈着对逆春而行、灭春而动的震惊、无奈和遗憾。“十七个春天在荞麦皮枕头里暗度陈仓/这样的夜,无法思考麦子、野花”,满含时光流逝、虚度光阴的慨叹与追悔。“提起春天/就想起秋天/写到农田/就想到死亡”,其间隐含着时序俨然更迭、生命内在牵连的感悟。“双手紧握,眼睛里长着春天的草/前路漫漫,足有村口到考场的距离/在路边我看你走过后/也许只有榆树会解释你的命运”,少有的长句子,写尽难以忘怀的母亲遭遇、不可重来的人生际遇。这些诗,不作一味地表面廉价鼓吹,“春”意象更加丰富多彩、复合饱满。
村庄凝结记忆,诗心依恋春天。晓角构建独特的“村庄”世界,天然嵌入“春”,回放乌兰察布村庄历史,疏浚乌兰察布村庄暖流。晓角常对“春”作人格化处理,诗笔在写实与象征间交叉缠绕,呈现厚实多元的风貌。
“草”的村庄
就地球物种数量和生物总量而言,“草”占据相当比例。草的生长、成熟、枯死,是生命循环与自然规律,加之漫山遍野、生命旺盛,古诗常有描述:“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萋萋总是无情物,吹绿东风又一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草”意象在晓角的诗中出现近40次,占据物体类意象首位。首先,乌兰察布土地上,长得最多的是草,最有标志意义的也是草。草作为自然元素,规定村庄的空间形态,勾勒村庄的存在轮廓和生命肌理。“地上有很多草”“满枝白花,芳草海棠”“一片枯草/沉坐在墙角/这一天/它回忆它的种子”。动态意象“坐在青草长出的土路上/只有一个人/春天在跟前奔跑/是个孩子”,将村庄描绘成充满生命力的精神家园。其次,“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草的生死循环韧性,对应人的起落、村庄的兴衰,是隐形时光记录者。“你可以躺在青草上”“草写世上的路”“我消失在秋草的呼吸中”“窗棂听她哭/青草就长出来了/满了群山”“立春后/枯草终于开始忘记”“走在夏天晚照的草地里/我重新变得幼小”“向日葵有含胸的善良/风吹低月亮/草叶茂盛,雨水枯萎”。这些诗句,犹如生发触角、长出根须,激活了村庄的固有生命。第三,草与村庄是野治、守变、生死的对照。草拱卫村庄,不仅是村庄的表征,也是诗意解读乌兰察布的有效架构。“我看过荒草/于是我是冬天”,看过荒草者,必定冬来人,将生存困境具象化为季节,获得了象征意义。“人走过的路都长草/长过草的地方都有人”“草原,草是火车的笛声”“驴车拉草走过桥洞”,草在无言中捕捉村庄变化,村庄历史若隐若现。对于“村庄”,“草”是记忆载体、遗忘盲盒。
(作者系内蒙古艺术学院教授、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