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彩凤
第一次听见“敕勒川”三个字,是在中学课本里那首北朝民歌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时总觉得这是极遥远的天边景象,是地图上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诗意符号。直到车轮碾过呼和浩特城外的柏油路,眼前突然铺开无边无际的绿,才恍然惊觉——天边,原来就在眼前。
草色里的时光褶皱
敕勒川的清晨是被露水叫醒的。六点不到,草原上的风还带着夜的凉,蹲下来能看见草叶尖挂着的水珠,每一颗都裹着一小片蓝天,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星星的匣子。远处的蒙古包冒着淡青色的烟,牧民的马蹄声踏碎了草甸的寂静,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现代牧场的日常,还是千年前敕勒人游牧的晨景。
沿着木栈道往深处走,草色渐渐浓起来。七月的敕勒川,草能长到齐腰深,蒲公英的白绒球在风里滚,马兰花开得泼辣,紫蓝色的花瓣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最妙的是风过时,整片草原会掀起绿色的波浪,浪尖上浮动着白色的羊群,像是谁在绿丝绒上撒了把珍珠。这时候才懂“风吹草低见牛羊”不是夸张,当风掀起草浪的瞬间,那些埋头吃草的牛羊突然从绿海里冒出来,又在下一阵风里隐去,像大地在眨眼睛。
同行的老牧民说,这片草原的草有记性。他指着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那里的草长得格外茂,草根下埋着北魏时期的陶片。“以前这里是古战场,也是商道,多少人骑着马从这里过,草籽跟着马蹄走,就把故事带到了四面八方。”他弯腰拔起一棵草,根须上还沾着褐色的泥土,“你看这草,一岁一枯荣,可底下的土,记着千百年的事呢。”
炊烟里的文明密码
正午的阳光把草原晒得暖洋洋的,蒙古包里飘出奶茶的香。女主人端来铜壶,砖茶的醇厚混着鲜奶的甘甜在舌尖散开,配着刚炸好的奶皮子,酥香里带着阳光的味道。她笑着说:“现在的蒙古包有电灯有网络,但奶茶还得用传统法子煮,少了那把火,就少了魂。”
帐篷外,几个孩子在学勒勒车的制作。老师傅拿着凿子,在松木上凿出精巧的榫卯,不用一根钉子,就能把车架拼得结实。“这手艺是祖上传的,以前勒勒车是草原上的‘活房子’,现在不怎么用了,但孩子们得知道,他们的爷爷是怎么坐着车,跟着水草走了一辈子。”孩子们学得认真,木屑落在草地上,很快就被风卷走,像给草原留了串细碎的脚印。
最让人动心的是傍晚的祭敖包。夕阳把敖包山染成金红色,石块堆成的敖包上挂满了蓝白红绿黄的经幡,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牧民们捧着石块,顺时针绕着敖包走三圈,把石头轻轻放在顶上,再合十许愿。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把自己折的纸鹤也系在了经幡上,红色的纸鹤在五色幡旗间摇晃,像在跟古老的信仰悄悄对话。
老牧民说,敖包是草原的肚脐眼,连着天地的气。“以前没有路的时候,敖包就是路标;现在路修到了家门口,敖包就成了念想。”他望着远处的风力发电机,巨大的叶片在夕阳里转着,“你看,老的新的,都在这片天上转呢。”
星光下的心灵牧场
夜幕降临时,草原突然变得很低。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先是最亮的启明星,然后是银河,像谁在黑丝绒上泼了把银粉,密密麻麻的,连成片,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摘到。远处的篝火燃起来,马头琴的调子在夜色里荡开,苍凉又温柔,像草原在轻轻哼歌。
篝火旁,来自上海的摄影师正对着星空拍照。“在城里十几年,从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他举着相机,镜头里的银河清晰得能看见星云的纹路,“昨天拍蒙古包,发现帐篷的天窗正对着北极星,老牧民说,这是祖先的智慧,晚上抬头就知道方向。”
我躺在草地上,草叶蹭着脸颊,带着泥土的腥气。风里有远处羊群的咩叫,有发电机的轻响,还有马头琴的余韵。突然明白,所谓天边,从来不是地理上的远方,而是心里的一块净土——当城市的喧嚣被草原的风过滤掉,当浮躁的心被星光抚平,那些平日里想不通的事,像被露水打湿的尘埃,悄悄落定。
凌晨离开时,草原还浸在梦里。车窗外,第一缕阳光正吻上敖包的顶,经幡在晨光里舒展,远处的风力发电机转得从容。突然想起老牧民的话:“草原的好,不是因为它远,是因为它真。”
原来天边从不在别处,它藏在敕勒川的草色里,在奶茶的香气里,在经幡的飘动里,在每一个愿意慢下来,听风、看云、等星星的人心里。当你站在这片草原上,会突然懂得,最辽阔的远方,其实就在脚下的土地上,在眼前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