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帆
在《倚天屠龙记》里,常遇春是个小人物,只是明教分支“弥勒宗”里的一个小头目。
张三丰虽然对“魔教”戴“有色眼镜”,但对常遇春却“甚是喜爱”,不仅主动拉他入伙,还打算安排武当七侠之首宋远桥给他当师父。
这事要搁一般人,简直就是天上掉个大馅饼,早就心花怒放,立马给祖师爷磕上8个响头。可人家常遇春却朗声说道:“承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小人身属明教,终身不敢背教。”
当时20多岁的常遇春是小角色,但却是真正的大英雄,负有江湖真正的义气,豪气干云、通达透彻,让人不由心生敬意。
在唐诗江湖里,裴迪就是和常遇春一样的小人物。和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等绝顶高手相比,他不过凭着一招半式闪亮一下,比如只有一首诗能入蘅塘退士的法眼,就是那首《送崔九》:
归山深浅处,须尽丘壑美。
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但是,就是这个裴迪,虽然平凡如小草,却是一个值得我们尊重的人,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他重诺轻死的情怀。
莫道微尘小,苔花亦牡丹。
一
如果没有裴迪的舍命相救,做王维的摆渡人,“诗佛”恐怕早就去西天见 “佛祖”了。
话说安史之乱后,没有跑掉的王维成为安禄山网中的一条大鱼。面对文化人,安禄山也假装斯文一把,没怎么为难王维,只是和颜悦色地劝王维加入自己的革命队伍,保证他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这样的大馅饼好吃难消化,王维吞下事先准备好的药品,造成拉肚子的症状,并假装说不出话来。安禄山一看,哟,够狠,竟然敢自残,不过没自杀就行。于是,就把他囚禁在洛阳的菩提寺内。
虽然没能活捉唐玄宗,但攻下两京,吃上了泡馍,也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为了表彰先进,总结经验,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安禄山决定大宴群臣,地点选定洛阳禁苑中的凝碧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安禄山觉得就这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显得很没品位,猪肉炖粉条在东北那嘎达早就吃腻了,得换种活法了。他想起以前见过人家唐玄宗享受的排场,那小酒一喝,小曲一唱,美人一舞,简直就是活神仙。
“来人啊,把李老儿的戏班子给俺老安拉过来,物质生活到位了,精神生活也不能少。”
当梨园子弟们被拉到现场,面对着一群舞刀弄枪、满身油腻的丘八,不要说演奏,死的心都有,但他们也只能相对而泣。
要说还真有个不怕死的人,他就是雷海青,是位乐工。只见他把手中的琵琶狠狠地摔在地上,表示绝不合作。
本想着装一把,却失了面子,安禄山恼羞成怒,露出凶残本性,命令士兵把雷海青当场肢解。他要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现场的所有人:不合作,这就是下场!
当安禄山还在大逞淫威的时候,菩提寺里,看管的士兵告诉王维:“有人来看你了。”
“看我?有没有搞错,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来看我?士兵大哥,你们不是拿我开心吧?”
“没错,就是我来看你了!”当一个低沉却坚定的声音传来,王维犹如在深水中苦苦挣扎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冒着生命危险来探监的人就是裴迪。
狱中相见,兵荒马乱中不可能有人给一个囚犯准备纸笔,王维只好口占两首绝句,其一就是著名的七绝《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在王维的诗作里,这首诗质量平平,但考虑到其特定背景,就显示出其抒发的情感重于千钧了。所以,当裴迪在“大本营”到处为王维“声援”,最后传到最高领导耳朵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现在看来,王维的这首诗有“押宝”的成分,他赌得就是裴迪的义气。
然而,现实生活中,义气这东西往往是靠不住的。
比如,好多时候我们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一群男人,围坐在一起喝酒,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就开始拍胸脯,说以后大家有事找我,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云云。这话你听听就行了,如果当真改天有事去求他,他一定会假装大惊失色:这话我说了吗?我真得说了吗?
再比如,在电影《投名状》中,庞青云、赵二虎和姜武阳三兄弟义结金兰,还各自交了投名状——杀人,从此以后,他们就绑在同一条船上,兄弟的命就是自己的命。这看似义气的投名状,但在最后却以悲情的方式落幕。
为朋友两肋插刀,但为了利益,很可能插朋友两刀。
鲁迅先生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设想一下,如果当时裴迪不过是借着探监的理由去套王维的“口供”,然后,将其作为投名状去染红自己的顶戴,那该如何?退一步,如果裴迪把这首诗的署名改为自己,向当局表示自己的忠贞不二,以此来升官发财,又该如何?
幸运的是,这些都没有发生。王维赢了!
世间得一知己足矣!
二
王维对裴迪,是同志般的温暖和兄弟般的温情,他俩不仅共同隐居在辋川,还在出专著时将两个人的作品一同发表。
由于看不惯以李林甫为首的大反派们胡搞,王维决定采取半官半隐的方式来过自己的佛系生活。具体做法就是:工资福利月月领,当天和尚撞天钟。
有钱有闲了,王维投资了一处房地产——蓝田辋川别业。
辋川别业的原主人是宋之问。自从宋之问死在贬所后,这里也日益荒芜。王维经过装修改造后,形成有20个景点的“风情名胜区”,这些景点各有一个典雅的名字,比如华子冈、竹里馆、辛夷坞等。
这有些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著名学者蒋勋说大观园是个青春王国,少男少女们在这里无忧无虑地过了一段快乐时光;辋川别业则是王维的“诗国”,他在这里度过了一段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在辋川,裴迪也有自己的别业,只是没有留下名字。从那以后,不是我到你的别业做客,就是你到我的别业小住。《旧唐书·王维传》记载,两人时常在辋川“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也许从那时起,裴迪就决定倾情投入,一定要让他们友谊的小船抵达胜利的彼岸,而不是说翻就翻。
王维呢,对裴迪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比如他这首《赠裴迪》就表达了强烈的相思之苦: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
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
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
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如同杜甫对李白的碎碎念一样,王维也把所有的碎碎念给了裴迪——《山中与裴迪秀才书》《酌酒与裴迪》《赠裴十迪》《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登裴秀才迪小台》……裴迪也饱含深情与王维应答,他现存的20多首诗,都是同王维的赠答、同咏之作。
同咏,这种采用分章形式连续描写同一地方风景的山水组诗,可是二人的共同创造。裴迪与王维同以辋川的名胜为题,各自赋五言绝句20首,互相唱和,最后由王维编集并且作序,取名为《辋川集》。
尽管后代文人们对二人这组诗作水平谁高谁低评价不一,但公道地说,尽管裴迪努力仿效王维,力求把诗意、画意和禅理三者有机结合,但毕竟才华不及王维,所以他的诗作多显逊色。但有一首叫好又叫座,许多唐诗选本都选了这首,这就是《华子冈》: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
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可裴迪却甘当衬托红花的绿叶。
从此, “差等生”裴迪的名字和“优等生”王维再也分不开了,他们的故事成就了文学史上的一段不朽佳话。
三
裴迪的故事不多,却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
在史书中,有关裴迪最详细的记载是《全唐诗》:“裴迪,关中人。初与王维、崔兴宗居终南,同唱和。天宝后为蜀州刺史。与杜甫、李颀友善,尝为尚书郎。诗二十九首。”不过,据学者考证,什么刺史、尚书郎,都是子虚乌有。
现在,综合各种史料和专家学者的考证,我们可以对裴迪不太明朗的一生有个大致了解:
他是长安人,大约生于开元六年(718),当过张九龄的幕僚,与孟浩然做过同事。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大约天宝二载(743),结识了王维。裴迪当时大约25岁,比王维小十几岁。乾元元年(759),王维被肃宗赦免,弟弟王缙被贬为蜀州刺史,裴迪也一同前往,这也是他和王维的最后告别。到达蜀州后,他和大诗人杜甫、高适有过交游。杜甫有诗《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此后他便“神龙见首不见尾”,事迹难考了。
他也是个不得志的文人,和唐代许多文人是相似的,为功名努力过、奔波过,或许做过官,但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绝对没有做过蜀州刺史这样的地方大员,更没有做过尚书郎这样的京官。
他的朋友圈不复杂,只有王维、崔兴宗、杜甫、李颀、孟浩然等一些志同道合的诗友。
他在人生的舞台上不曾叱咤风云,也没有在诗坛上获得过雷鸣般的掌声。如果不是和王维、杜甫等大佬“捆绑”在一起,恐怕如浩瀚烟海里的一粒尘埃,激不起半点微澜。
“裴早友王维,晚交杜甫,篇什必多。今所存惟维集数篇,不胜遗珠之恨。”(《载酒园诗话又编》)
正如歌曲《我来过》中所唱:“我来过你爱过的那片湖泊,留下的印记不是波澜壮阔,结果的结果只是岁月斑驳……我来过深爱过,那又能如何……”是啊,只要我来过,我爱过,有些遗恨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