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虎原
《诗经》里写道“俾民稼穑有稷有黍”,周代“五谷”即指“黍稷麻粟豆”——这里的“黍”即黍子,是我国驯化栽培最早的作物之一。据河北磁山新石器遗址保存的早期农作物籽实灰化样品定年测试,黍子种植在距今10000—8700年前。
黍子主要生长于华北干旱半干旱地区。现今河北、山西、内蒙古均有大面积种植。在我的故乡清水河县,黍子始终占居当地粮食作物的重要位置,尤其适宜县境西部低海拔黏性土壤地栽培。
老农说,黍子是“薄眼皮”作物:它对茬情、耕作、锄搂等要求比较苛刻,一时务艺不周便“秋后算账”;黍子喜热,最好种在向阳地块,底肥施细碎的羊粪;黍子耐干旱,只要底墒好出苗全,在拔节和抽穗等关键生长期下两三场雨,收成基本搞定。这是千百年来它与黄土地结下的情缘。
黍子果实有黄、白、红、紫多种外观,籽粒去壳后呈金黄色,称“黄米”,磨成的面叫“黄米面”或“糕面”。传统加工程序是先将黄米用温水浸泡淘洗干净后,上石碾“轧”或在碓臼里“捣”。这样面质富含水分,又不破坏生物活性,做出来的糕更加筋道紧实、绵软可口、醇香四溢。
蒸糕前,糕面中少量多次加水,用双手反复搓揉,称“擦糕面”。然后将块垒撒到笼屉里大火急蒸。蒸熟的毛毛糕提起笼布倒进瓷盆里,手掌蘸上冷水摁压、揉杵、拍打,谓之“搋糕”。清水河由于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糕的营养价值丰富,含有人体必需的氨基酸、蛋白质、淀粉、脂肪、维生素等。当地有“三十里莜面二十里糕,十里捞饭饿断腰”的说法,强调得就是糕的耐饥性。
糕有好几种吃法,最常见的是现蒸的素糕裹着炖肉汤、烩菜汤吃。用筷子夹起软糯的糕团,在碗里滚来滚去,使糕的表面粘满汤汁肉糊,糕的香甜与肉的美味相得益彰,然后轻轻送入口中,稍加咀嚼便滑进肚子里,回味无穷。糕的品质从外观上一眼可以看出来,越是金黄、细腻、光亮,其胶黏性越大。换乳牙的儿童、牙齿松动的老人、镶假牙的食客,吃糕不注意常会把不牢固的牙齿给“拔”下来。
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当属现炸油糕了,从形制上可分为“单片糕”和“包馅糕”两类。单片糕是把素糕揪成大小合适的剂子,捏成圆饼形状,寓意圆圆满满。包馅糕有红糖馅、豆沙馅、土豆丝韭菜馅、土豆丝地皮菜馅等,捏成元宝形状。炸糕是一道重要工序,体现着主人的一片心意。倒半锅当地胡麻油,在炉火上加温到泡沫消失似有青烟的程度,用一双长竹筷夹起捏好的糕放进油锅,伴着“滋啦啦”的声音,油锅顿时翻腾起来,糕的表面立马遍布不规则的泡泡。高温后的胡油分子扩散开来,飘到院子飘到村街,诱惑着人们的味蕾。
糕性热,遇冷则变成硬邦邦的“圪垯”,是吃不下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半前拉后碰到紧急情况,正好家里有一块剩糕,母亲有的是办法:锅里舀少许水,放点荤油切点葱花捏点咸盐,把糕切块放进去加火煮软吃,叫“煮糕”;锅里倒点胡油,把糕切成片加火烫软吃,叫“炕糕”;把糕放在炒莜麦或煮猪食的灶膛柴火灰烬里烧软吃,叫“烧糕”……每每这时,一块剩糕便承担起应急的责任。
民俗是不成文的规矩和地域文化的遥远传承。无论谁家,只要迎来具有象征意义的顺心事,举办或大或小的庆典,油炸糕便是餐桌上当仁不让的主角儿。河开二月,老农扛起犁头开始新一年的春耕,为讨个吉利,这天要吃糕,称“出牛糕”;秋天,场上垛的庄稼像小山一样,村上人互相帮助突击场收,主家为了犒劳大伙儿的辛苦要吃糕,称“打场糕”;碹石窑扳碴当天要吃糕,称“合龙口糕”;主妇生下孩子,经过一个月的调养生息,身体基本恢复,婴儿也一天比一天出脱,特意为前来探望的七大姑八大姨准备的糕,称“满月糕”;恋人相处情投意合互许终身,双方父母为了向亲朋和周围人宣示要吃糕,称“订婚糕”;农家养的猪,到大雪季节膘满肉肥时要吃糕,称“杀猪糕”。逢年过节、红白事宴、贵客临门吃糕自不必细说,故有“无糕不成席”的俗语。
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在《过故人庄》里写道:“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全诗在描写农家田园小院恬静闲适的同时,点明老朋友备下“鸡黍”款待。这里的“鸡黍”能否理解为“鸡肉炖糕”?余以为然。
过去,婚丧嫁娶生日满月等规模化事宴,都是在自己家里操办。午宴前夕的大半个上午,不管客人早到迟来,先要吃“衬席糕”,多为流水席。油糕保暖在热炕头的盆里,就着黄豆芽随到随吃。十里不同乡,位于黄河岸边的喇嘛湾一带称衬席糕为“汤糕”,不变的依然是软油糕饱肚吃,不同的是每人一碗豆腐条粉条加托县红辣椒文火慢炖的汤。
家里办宴席,有时要向邻里借锅碗瓢盆之类的炊餐具,用完归还有个讲究,要在某个器具里放两个油糕,以表酬谢。在曾经的贫困年代,传说办宴席最怕遇上“吃口”,一旦遇上这样的“日子”客人似乎吃不够。为此,主人事先盛一碗烩菜搁两个油糕,偷偷用瓷盆扣藏于烟囱背后,作为破解之法。
人民群众不仅创造了生活,也创造了语言。岁月长河中的清水河,沉淀出许多关于糕的俗语或歇后语,恰当地运用这些简洁、生动、形象的语言,具有很好的修辞效果。例如:挖苦不自量力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事,谓之“月子地娃娃啃冻糕”;寒碜赌博场上的“铜匠”,谓之“输一把石二黄米、赢一把两油糕”;戏说糊里糊涂把自己的钱财托付给见利忘义的人保管,谓之“狗窝里寄油糕”;调侃野外劳动归来的男人食量大,谓之“油糕就怕灰脸汉”;夸谝自家孩子能言巧辩又声音好听,谓之“软油糕”。
以盛产好糕自信满满的清水河人,对民歌《夸河套》情有独钟:“软格溜溜的油糕,胡麻油来炸……”不但唱出了河套地区的物产丰腴,也唱出了清水河人的热情似火。婉转的歌声似当地的软油糕,令游子魂牵梦萦,无论离开故乡距离有多远、时间有多长,这份情思总难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