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rb08版:丰州滩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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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老屋

■李洁

35年前,那个记忆中最冷的冬天,父亲如老屋门口高大杨树上那一片片黄叶被寒风轻飘飘吹落地下。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沉默寡语,老烟袋不离身。身边是健壮的黄牛和大木轮车,那辆木轮车是我们村唯一的一辆,它比我们村里所有人家的小胶轮车都要高大。我们家有一头力大无比的健壮黄牛,父亲跟我二哥商量,要到外地买辆能多拉东西又结实的车,我二哥赶着黄牛走了100多里地,从白银查干买回了木轮车。父亲非常珍爱他的黄牛和这辆大木轮车。

每到暑假农忙时节,我都要坐上父亲的牛车帮家里下地干活,夕照下,满载着疲惫晚归的一家人坐在牛车上缓慢地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车的轮毂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放任黄牛自己走的,他不驱赶也不吆喝,鞭子更是从不抽打,他表情淡然地坐在车辕上,老烟袋横在眼前,偶尔抽上一口,眼神迷离地飘向远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永远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黄牛气定神闲地慢慢行走,车轮从来都没有在乡村土路上越界,更没有践踏或碾压过路旁的庄稼。

我躺在车上,看蓝的天和白的云,然后再看一眼父亲沉默的背影,这是我记忆中和父亲最亲密的接触了。如今,年过半百的我也走过很多路,乘坐过很多交通工具,那父亲陪伴的乡间小路总在梦中出现,我总是觉得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种交通工具比父亲的木轮牛车更舒适更安稳了。

父亲瘦高个子,白皙而文弱,一头天生的卷发,再加上那副忧郁的神情,参照现在的审美标准,那绝对是毫无疑问的美男子,可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人们觉得粗手大脚的健壮体魄才能更好地伺弄庄稼和牲口,大家都看不起父亲这样稍懂文墨又不谙农活的人,再加上父亲原本老实木讷不言不语仿佛就是软弱或者说窝囊代名词。

从母亲那里,我听说了父亲青少年时期的不幸经历,父亲生于1922年正月,十六七岁时家里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情,这件事直接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父亲生活的那个年代,没有现在的农机具,耕作方式还是原始畜力和人工,瘦削病弱的父亲却是我们村耙地和耱地的一把好手,尤其是耱地,我们村那几块上好的水浇地都是父亲一手打理。耱地是播种前整地的最后一道工序,和耙地一样又脏又累。人站在藤条编织的耱盘上,牵着牲畜的缰绳掌握平衡,随着耱的不停颠簸,前俯后仰,随时有栽倒的可能。站几个来回,腿和腰就困得难受,一天下来不仅全身如散架一般疼痛,眼睛、鼻孔和嘴里满是泥土,浑身上下成一个土人。可是,父亲却对这工作情有独钟,他一站在耱上,那佝偻的身板儿就挺拔起来,从背后望去,文弱的父亲突然之间平添了几分豪气,一人一牛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知是父亲在驱赶黄牛还是黄牛在左右着父亲,半天下来,父亲自己不曾抱怨苦累,却拍着黄牛喃喃低语:“累了吧?累了咱就歇一会儿吧!”黄牛悠闲地卧在地头倒嚼,父亲则会拿出他那把随身带着的铁丝挠子给黄牛梳起毛来,浑身上下都梳理一遍,梳理下来的牛毛都收集起来,等到冬天农闲时捻成毛线,为我们兄妹每人织一双粗糙又保暖的牛毛袜子。

父亲对牛爱惜呵护,大黄牛是我们村里皮毛最光亮、膘情最好的耕牛。父亲还有个保持了一辈子的习惯,春耕第一天出去侍弄土地,必然换上他那套只有过年才穿几天的黑布裤褂,不管天气多冷、风沙多大也必定摘下帽子,因为这事每次都会受到母亲的责备,可父亲依旧我行我素,劳作一天回来后把衣服脱下来,在院里抖一抖黄土,拿给母亲去洗了再放置起来。我当时年幼,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在每年春耕的第一天要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直到父亲去世后多年,80多岁的母亲虽衣食无忧、儿女们也万般劝阻,仍旧坚持每年种那几亩土地,我才明白了父亲,父亲注重的仪式感就是对土地最朴素的敬畏和热爱。我也明白了我的父亲,热爱土地犹如热爱自己的生命,呵护那头黄牛犹如呵护自己儿女一样,这一记忆深入骨髓般刻画在心里。

父亲是沉默而古板的,从不表达他的喜怒哀乐,也从没有和我们讲起他的过去,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我都是从母亲的讲述中得知。只记得唯一的一次,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他和我讲起了他年轻时打仗去过的地方,讲起转战晋蒙交界地区的艰苦和残酷,讲起部队白天隐蔽宿营,夜里秘密行动都要负重行军几十里山路,那时他的眼神不再迷离而是明亮又自信,也许每一个男人都有一种英雄情结吧。

少年时的曲折经历,成年后的不幸生活,令父亲的身心受到严重伤害,导致疾病缠身,64岁便早早离开了我们。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我不懂父亲,总认为父亲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让我脸上无光,常年病弱的父亲也不曾给我坚定的依靠。如今,年过半百的我终于读懂了父亲这本记录了人生苦难与哲理的大书。父亲走了,我才明白,在一起,就是一种幸福;父亲走了,看似平淡无奇的相守却成了一种奢侈。

想起我从初中开始就常年住校,每周六下午放学才回家,总是父亲在家里等我,冬春天农闲时说:“饭在锅里,你妈去串门了。”夏秋农忙时节说:“饭在锅里,你妈地里呢。”多少年就是这几句话,平淡的表情与口吻,只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不离左右。如今人到中年,却再没有人跟我分享这份淡然与安宁,也没有哪双眼睛如此关切我的行踪。

父亲走了,父亲的黄牛也老了,步履不再稳健,常常卧在地上反刍老半天,偶尔想起身却有千斤重负一般,费好大劲儿才能站起来。那时的我还是个多愁善感爱流泪的小姑娘,受了什么委屈或遇到什么困难了,我就会去找老黄牛倾述,摸着它光滑的毛皮,默默流泪或黯然伤神,犹如又看到了父亲的身影:春寒料峭的黄土地上,父亲和黄牛在耙耱;夏日黄昏的小路上,父亲疲惫地坐在木轮车上抽着旱烟,而黄牛则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晚霞为他们的身影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芒;秋日午后老屋的南墙根下,父亲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片碧绿的旱烟叶;寒冷冬夜,父亲披着老羊皮袄为我们编织毛袜,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在如豆的油灯下是如此灵活。

老黄牛精力日渐衰弱,再也拉不动陪伴了它十几年的木轮车了,母亲便含泪把它卖了。没有了老黄牛,家里买了一辆拖拉机,那辆父亲曾经珍爱的大木轮车也彻底退休了,闲置在后院堆放杂物,风吹日晒了好几年,终于是散了架;父亲去世几年以后,哥哥弃了农田到城市谋生,母亲也搬离了窄憋的老屋,住进了哥哥留下的砖瓦房,哥哥的房子虽然比老屋宽敞明亮,可是,再也没有了老屋的味道,更没有父亲留下的气息。

我家建老屋,也许是父亲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一件大事,父亲五十岁那年,哥哥娶回了贤惠又吃苦耐劳的嫂子,壮年的父亲不甘三代人挤在两间憋窄的房子里,心心念念要再建一处院子,那时物质供应极度缺乏,没有木料,也没有一砖一瓦,父亲虽身体瘦弱,常年被肺病折磨,仍在生产劳动之余带着母亲和哥哥、嫂子、姐姐们拉土、拉水、脱土坯,我那时六岁。

父亲在那个夏天的中午就没有休息过一次。有一天下午,父亲和母亲都出去劳作,晴朗的天空突然之间乌云密布,随即大雨瓢泼,父亲惦记着中午拓好还在晾晒的土坯,拉着母亲一路从地里飞跑回家,他想跑赢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雨,赶回家搬回土坯,可是那雨来的太急,等父母亲回去时,脱好的土坯已经被大雨浇透,绝望的父亲和母亲在大雨中抱头痛哭。第二天中午,父亲又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把被雨泡烂的土坯和成泥,开始多日来重复的工作。宽敞明亮的三间土坯窑洞终于建好了,当窑口合拢那天,那个被别人笑话了半辈子抠门的父亲、那个从来旱烟袋不离手只在大年除夕抽几支纸烟的父亲,破天荒买了整整一条纸烟,散发给来帮忙的村里人。我家的窑洞虽然是土坯的,但在村里也算得上好窑洞,那时农村住宿条件非常简陋,有的人家是一间房子,有的是一间加一个小小的走廊,父亲亲手为我们建的这三间窑洞,伴着我们兄弟姐妹度过了贫穷却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父亲走了后,土坯窑洞没有人打理修缮,变得破旧不堪、岌岌可危,在前几年新农村建设时被拆,九十多岁的母亲私下里总是和我唠叨着过去,她怀念和父亲曾经走过的那些坎坷,怀念那些艰难却温暖的岁月,痛惜父亲不曾过上一天好日子就匆匆离开。从此以后,每次回老家看望母亲,她总会让我用轮椅推着回到老屋的旧址,随着母亲的唠叨,我也找回了失去多年的记忆,父亲的身影好像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春耕第一天才舍得穿的黑布裤褂,赶着他的老伙伴老黄牛和木轮车,从老屋门前的小路走向远方,留给我的永远是那个瘦弱又温暖的背影。

老黄牛走了,木轮车散架了,老屋已经成了平地,故乡也彻底改变了当年贫穷落后的面貌。只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依然清晰地陪伴着我,或许这正是一个父亲的爱不曾消散的印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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