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俊华
我的家乡因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适合多种杂粮植物的生长。用来制作豆腐的黑豆或黄豆便是其中之一,其蛋白质含量是谷类食物的三倍以上。在畜牧业不发达的年代,豆子是人类最主要的蛋白质来源。一方水土育一方风物,老家的豆子好,水质又佳以及制作手艺的代代传承,成就出的家乡豆腐洁白细腻、豆香浓郁,柔韧可口,味道鲜美。为此,家乡清水河豆腐远近闻名,它不仅是一种美食,更是一张文化名片。
小时候物质匮乏,只有等到过年或者婚丧嫁娶时才能吃到豆腐,老家人对豆腐的钟爱刻骨铭心,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在我的印象中,家乡人多以种黑豆为主,黑豆去皮时去不尽,做出来的豆腐呈一种淡淡的青黑色,尽管颜色不白,但那种纯手工的传统方法做出的豆腐对一年吃不上几回的家乡人来说,味道更加鲜美醇香。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人的日子过得贫寒,秋后每家按人口分上十几斤黑豆,年前仅能够做一两锅豆腐。做豆腐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大工程,连着几天工夫而且是全家总动员。一进腊月,每家每户借用生产队的骡子依次在石碾上砬黑豆去皮,然后浸泡,当去掉皮的豆黄被泡得黄润饱胀时,开始在自家石磨上磨豆浆。转磨是体力活,一般是两个人推着磨扞转,一人负责用勺子往磨眼里盛加了水的豆黄,转磨的人动作不紧不慢,磨速均匀平缓,盛豆子的豆水比例适中,盛得恰到时候,这样磨出的豆浆才会均匀。磨豆浆的同时,盛一大锅水,准备用好把控火候的柴火烧开,同时地下几个大瓮一溜摆开。
磨出的豆浆洁白如玉,如绸似缎,不时地被接进桶中倒进瓮里,磨完豆浆后,水也烧开了,家里烟雾弥漫,热气升腾,有说有笑,热闹非凡。氤氲上升的气流从开着的顶窗和门里钻出来,和着烟火人家的辛劳和希望,在空中飘散开来,给人一种祥和温馨的感觉。多年以后,这幅场景仍然时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事实上相对于如今富足丰饶的时代,人们内心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在贫寒岁月里是最易获得的。
把烧开的水舀到瓮里的豆浆中,同时用长擀面杖搅拌,目的是去掉豆的腥气。那时,每家都有一个中间呈口字形的木头架子,专门做豆腐用。把架子放在锅上,中间放一个用高粱杆缝制的拍子,然后把纱布口袋放在上面,盛上半袋豆浆,边抖动边挤压,将豆浆和豆渣分离。过滤后的豆浆顺着拍子的缝隙流入锅中,倒出袋子里的豆腐渣,如此反复,直到瓮中豆浆过滤完为止。
那时为了节省粮食,多数人家喝过豆腐渣稀饭,我们家也不例外。当锅里的豆浆快要盛满时,再次用柴火烧开,准备点浆,此时火候的把握以及点浆的技艺是决定豆腐好坏的关键,这一步骤大多由家里的男主人完成。头锅豆腐的点浆往往是用腌菜瓮里的腌汤点,点浆的大铁勺柄端绑上长木棒。当气定神闲、心无旁骛的男主人将一勺一勺腌汤稳重、缓慢、均匀地在滚开的豆浆里撒开,豆浆里变性蛋白遇酸性物质发生反应后,迅速形成块状凝乳,混沌的豆浆开出了许多豆花来,也就是豆腐脑。
那年月豆腐和肉一样稀罕,等着过年和正月待客用,加上孩子又多,大人舍不得给孩子们盛一碗豆腐脑喝。当锅里豆浆变得清澈明亮时,就到了最后一道压豆腐的工序。 把一个柳条编的箩筐放在瓮上,里面铺一块纱布,把豆花和豆浆舀到筐里,此时锅里是一层锅巴,那是我们小孩子的美味,虽然无油无盐,甚至有点焦煳,我们依然吃得有滋有味,满口留香。
舀满豆花的筐上面压一块大木板,再在木板上压一块石头,压上一晚后,清新爽口、柔韧紧密的豆腐完美呈现。对有条件做第二锅豆腐的人家来说,漏到瓮里的浆水加热变酸后,就可以取代腌汤点浆啦。
包产到户后,黑豆产量逐年提高。先是年前做豆腐由一两锅增加到三四锅,后来随着柴油机带动的加工机器的出现,替代了石碾去豆皮、石磨磨豆浆的繁琐环节,大大解放了劳动力。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村里有两三户人家利用闲暇时间,陆续开了豆腐坊。他们过滤浆水的方法都有创新,二叔在正对大锅的窑洞顶上钉了一个大铁钩,用绳子吊了一个十字架,将一块方形的厚纱布栓到十字架的四个角上,将开水冲过的豆浆一瓢瓢舀到里面,用手晃动十字架,完成过滤。表姐干脆让箩匠做了一个大箩桶,配有木制箩锤,通过搅动挤压完成过滤,更加省时省力。家乡人像老家的豆腐一样,柔软变通,简单的工序变化凝聚着家乡人不断总结不断创新的智慧结晶。那时,家乡人可以用黑豆换豆腐吃,吃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
秋季,村里的父辈们经常聚在豆腐坊的大炕上,他们抽着纸烟,谈天说地,欢声笑语伴着炉火的红光以及满大锅煮沸豆浆的热气流在窑洞里飘荡,驱走了身心的疲惫,唤起了对来年新的希望。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随着党的惠农政策的进一步实施,老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村里通了电,也用上了自来水,做豆腐的人省了不少事,老家人吃豆腐已成寻常。随着农村改革的逐步深入,村里的年轻人进城打工,老年人跟着帮忙看孩子,乡村常驻人口越来越少。遗憾的是,我们村的人做豆腐已成为历史。
现如今,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发展,全部工序都是机械化且小有规模的豆腐坊在其他村里和县城里应运而生,村村实现了通公路。一个电话,便送货上门,方便又快捷。没有豆腐坊的村里人仍然照吃不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独特的水质塑造出的豆腐声名鹊起。味蕾是有记忆的,它印记着你的出生和成长,每次回家乡,我准要带回几块豆腐。慢慢享受美味的同时,记忆中父母做豆腐的情景、被废弃的豆腐坊以及围绕豆腐的其他人和事便涌上心头,清晰如初。这大概就是游子内心的情结吧!